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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挽不回的遗憾

Chapter 12 挽不回的遗憾 (第1/2页)

严谨又恢复了夜夜笙歌的奢靡生活。想他在情场纵横多年,一直都是女人心中的抢手货色,如今却让一个反复无常的大嘴妞儿肆意蹂躏,这番遭遇足够让他从此对有知识有追求的所谓熟女望而却步。相比之下,那些年轻的女孩儿,个个简单听话,把她带到商场,大手一挥,“去拿吧,宝贝儿,随便拿,哥来买单”。这姑娘基本上就是他的了。但曾从这样熟悉的场景中脱离过一段时间,再回过头,却让他有了审视自己生活现状的能力。于是严谨发现一件很悲哀的事实:姑娘的年龄可以越泡越年轻,但姑娘的情感质量却越来越差。年轻漂亮的姑娘选择他,恐怕多是对他社会条件的选择,并非对他本人的选择,她们很容易给他肉体,却难给真心。他早已不会爱了,这么多年的声色犬马,他早早地就把自己的爱挥霍光了。那些姑娘来了又去,他从未感觉到难受。可一旦想起季晓鸥,他却会本能地觉得,他的生活里似乎失去了一种什么东西,而且永远也不能复得了。
  
  看清了这个事实,严谨常常会对怀中如花似玉的美女突然间丧失兴趣,将人一把推出去。岁末年关之际,原是饭局酒场最多的时候,他却一天天变得宅了起来。
  
  这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满城的红男绿女再次倾巢出动的夜晚,大小商场也凑热闹,不少都打出圣诞狂欢夜的促销广告,估计午夜前后京城又会迎来前所未有的交通大拥堵。严谨懒得出门凑那份热闹,谢绝了数个要求陪他过平安夜的电话,一个人闷在家里边看碟边上网。
  
  晚上十一点多,他无聊得直打哈欠,准备洗澡上床,难得早睡一次。关机前他又例行公事一样打开季晓鸥的博客,却发现熟悉的嫩绿色博客背景不见了,换成了深蓝色的星空,配上白色字体更加悦目,而且内容居然更新了,不过只有短短一句话。
  
  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些说不出的秘密、挽不回的遗憾、触不到的梦想、忘不了的爱情。
  
  严谨来来回回看了几遍,竟然有些伤感起来,忍不住在首页第一篇下面匿名留了一条评论:你今天是不是去教堂了?是不是什么时候我像你们的耶稣一样被钉在十字架上,你才肯彻底相信我?”
  
  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刷新页面,他那条评论下面赫然出现了一条博主的回复:别亵渎你不懂的东西,小心出门天打雷劈。
  
  严谨原本昏昏欲睡,一下子精神起来。季晓鸥竟然在线!最近打她手机,从没有接通过,像是被她拉进了黑名单。打她店里的电话,她永远不在。没想到能通过博客和她联系上。他赶紧回复:在公开场合对一个普通网友出言恐吓,你太没有公众人物的自律与自觉了。
  
  季晓鸥回复:少装了,你化成灰我都知道你是谁。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简直把公开的博客当成了私密的在线聊天软件。
  
  严谨说:那你怎么知道我不懂?我对佛教和基督教都有过深刻研究。
  
  季晓鸥回复:吹吧吹吧,反正吹牛不上税。
  
  严谨说:我说真的,不信你考考我。
  
  季晓鸥回复:那你说说基督教和佛教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严谨说:这问题问得太正了,我真研究过这问题。跟你说,佛教里的释迦牟尼,头发是小卷儿,而你们的基督,头发是大卷儿,陶瓷烫的,挺跟时尚,比佛教有钱,这就是两教最大的不同。
  
  这回季晓鸥只回了一个字:呸!
  
  严谨再想留言,却发现留言功能被限制了。再刷新页面,两人刚才打出来的字都消失了,自然是季晓鸥删除了全部对话。
  
  严谨叹口气,像是玩兴正浓的孩子突然被大人喝止,不甘心的滋味简直令他百爪挠心。正抓耳挠腮想主意呢,忽然听到门禁响起来。
  
  严谨所住的这栋公寓,一梯两户,楼下单元门前安装有可视门禁,访客在门前按房间号,对应的住户可以和访客通过麦克风谈话,也可以看到访客的模样。
  
  严谨奇怪这么晚了还会有访客,起身前下意识看一眼墙上的钟,长针短针几乎并在一起,马上就十二点了。门禁的铃声依然在响,响得有一搭没一搭,像是按铃的人根本就心不在焉,在寂静的深夜尤其怪异。他打开可视门禁,监控画面上却没有人,只有门前的路灯寂寞地照着单元门前的一小片墙壁。
  
  严谨骂了一声,干脆关了门禁,他估计是哪个无聊的孩子捣乱,并没有太在意。从酒架上取出一瓶白兰地,倒出大半杯,坐在沙发上慢慢品完,正要放下酒杯去卧室,又听到门铃声尖利地响了起来。
  
  严谨走过去,从猫眼里向外瞄了一眼,走廊里空荡荡的,还是没人!严谨不信邪,接连两次空城计不仅没有吓到他,反而激起了他的火气,咣当一声拉开房门。他倒要看看,谁闲得没事跟他开这种玩笑?
  
  没想到门一开,一个人就势一头栽进来,扑通一下趴在地上。严谨不用低头,就闻到一股冲鼻的酒味。
  
  严谨松了口气,原来是个醉鬼摸错了家门。他拿脚尖儿拨拨那人的肩膀:“嘿,哥们儿,赶紧起来,你媳妇儿还等你回家呢。”
  
  那人想爬起来,手臂撑地起了几次,又跌了回去。严谨没办法,只好蹲下,拍拍他的背:“喂,你家在几层?”
  
  那人哼唧了两声,模模糊糊吐出几个字,严谨凝神细听,也没听出所以然,只能放弃让他自行离去的可能性,准备打电话让物业帮忙处理一下。哪里料到他刚一迈步,地上那醉鬼忽然抬起头,一把抱住他的右腿,清楚地叫了一声:“哥……”
  
  面对那张从一头黑发和酒臭里突然浮起来的脸,严谨微微张开了手,一时间愣住了,“湛羽,你你你……”他无端结巴起来,仿佛面对着一摊他无法下手收拾的物体。
  
  湛羽却自顾自嘿嘿嘿笑起来,边笑边大着舌头说:“那……那些孙子没骗我,你果然……果然也住这儿……”
  
  严谨从短暂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正琢磨着怎么把这个人弄进电梯,电梯门忽然开了,一个身穿制服的保安匆匆迈出来,看见这场面,立刻问:“严先生,您没事儿吧?有户主投诉说有人跟着他进了单元门,我赶紧过来看看,您需要帮忙吗?”
  
  严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湛羽先号叫起来,边叫边紧紧抓住严谨的裤腿:“我不走我不走……有人要杀我……要杀我……”
  
  他的声音凄厉而绝望,在不大的门厅里盘旋回荡,对面邻居的门后响起脚步声,一直走到门前,停住了,想来是透过猫眼在窥视。
  
  严谨苦笑,对保安说:“没事儿,是我朋友,喝醉了。我自己处理,您回吧。”
  
  等保安离开,严谨抓住湛羽的胳膊想扶他起来,湛羽皱着眉,脸色苍白,似乎连轻微的拖拽都让他痛苦不堪。
  
  “水。”他用*一样的声音说,“我要喝水。”
  
  “先进来再说。”严谨终于将他拖进家门,放在饭厅的椅子上,然后去厨房取水。
  
  等他从厨房拿了冰水壶和杯子出来,湛羽却已经溜到地板上,吐了一地,正躺在满地狼藉中嘿嘿傻笑,连身上那件红黑两色的毛衣都沾上了呕吐物。这副烂醉的样子,顿时让严谨气不打一处来,好在对付酒醉的人,他有充足的经验,举起手里的水壶,对着湛羽的脑袋就兜头浇了下去。
  
  冷不防一股冰凉的水灌进嘴里和鼻子里,湛羽被呛得大声咳嗽,顷刻间脸和嘴唇都憋成了青紫色。他咳了好久,终于停下来,酒果然醒了一半,话还是说不囫囵,可眼神明显清醒了。他扶着旁边的椅子摇摇晃晃站起来。
  
  严谨嫌恶地看着他:“你在哪儿喝成这样?”
  
  湛羽咕哝:“酒吧。”边说边把两只眼睛骨碌碌地来回转着,抹得稀脏的脸上,只有他这两只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黑白分明。一眼看到酒柜上的那瓶白兰地,他如遇到救星一样扑过去,拔下瓶塞就把酒瓶口往嘴里塞。
  
  严谨眼明手快,在酒瓶进嘴之前已经夺了下来,顺手给了湛羽一个耳光,希望他能彻底清醒:“你又回那地方了是吧?”
  
  那一个耳光太重,湛羽的脸都被打得歪到了一边,一条细细的血流从湛羽的鼻子里窜出来。血珠洒落在他衬衣的前襟上。
  
  他抹一把鼻血,举到眼前看了看,然后眯起眼睛,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笑非笑,似醒非醒,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看见血,严谨有些后悔下手太重,说话的口气和刚才相比便柔和了一点儿:“前些日子跟我借钱时赌咒发誓的那些话,你还当真吗?”
  
  “我……我……我是发过誓,”湛羽口齿不清地开口,“我答应你……回学校,好好把学上完,再不……不去酒吧街那种地方。可是我……我……我……我又遇到了新问题,拆迁,我们家拆迁,你……你知道吧,只给我们均价一点二的补偿,那点儿钱……那点儿钱够干什么?就算能买套小房子,装修的钱呢?而且我们家一直都住在北京城里,三代都住得好好的,凭什么现在得把地方让给那些外地的土鳖?凭什么我们只能去大兴、房山买房,只能买得起那儿的房子?我得给我妈……给她买套城里的房子……”他说着说着突然哭起来,声音愈加含糊,后面的话呜里呜噜的,更听不清都说了些什么。
  
  严谨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过一会儿取过餐桌上的纸巾盒递过去,然后问他:“那你来找我什么意思?还想跟我借钱?”即便他尽力压抑,语气中的轻蔑终是掩饰不住,对湛羽,他已经彻底放弃了,“上回你妈手术,这回拆迁,那下回呢?下回你还能用什么借口?”
  
  湛羽的哭泣停了,抹掉眼泪,他囔着鼻音回答:“哥,借你的钱我一定会还。这次我也不是想借钱。”
  
  “那你来干什么?”
  
  “我……我……”湛羽支吾着,好半天,最终似下了决心一般,一口气说出后面的话,“我能在你这儿待几天吗?”
  
  “在我这儿待几天?”严谨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你想干什么?”
  
  “刘伟要杀我。”
  
  “刘伟杀你?”严谨从椅子上站起来,真想再给他一嘴巴,“你今天究竟喝了多少酒?你他妈的醉得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站直了,把你脸擦干净,我送你回学校!”
  
  “我不回去!”湛羽喊起来,同时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刘伟让人天天在学校等着我,他真的要杀我。”
  
  “刘伟吃多了撑着了才会跟你较劲儿!”严谨才不会把一个醉鬼的话当真,揪住湛羽的衣领,拽着他往门口走,“瞅你这残样儿,让你爸妈看看,准后悔当年没把你掐死。”
  
  “少提我爸妈!姓严的,你他妈放开我!”毫无预兆地,湛羽突然翻脸,用力一甩,居然挣脱了严谨的手臂。但他酒后脚软,一时没有站稳,踉踉跄跄朝后退去,背部撞在门口的屏风上,随着一声巨响,那扇美轮美奂曾被季晓鸥由衷羡慕过的玻璃屏风,随着他的人一起倒下,直接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哗啦啦摔得粉碎。
  
  严谨被那声巨响吓了一跳,定下神来就看到倒在碎玻璃之中的湛羽,左边脸颊和下巴的交接处,被玻璃豁开了一条口子,鲜血狂涌而出。他慌忙上前,想扶起湛羽,没想到湛羽一下子跳起来,动作迅速敏捷得根本不像一个喝醉酒的人,打开房门就冲了出去,扑到电梯前疯狂地拍打着电梯下行键。
  
  严谨追到门口:“要不要去医院?我开车送你去。”
  
  “去你妈的医院!开你妈的车!”湛羽破口大骂,言辞清晰,连最后一分酒意似乎都醒透了。
  
  电梯到了,门滑开,他进了电梯,一手用外套捂住伤处,一手朝严谨竖起中指:“你见死不救,你妈的!”
  
  然后电梯门迅捷地合上了,只把严谨气得火冒三丈,可又不能真追下去跟个二十岁的毛孩子较真,只能重重甩上防盗门,大骂一声:“浑蛋!”
  
  回到客厅,严谨才发现刚才搀扶湛羽时,衬衣的袖子和前襟蹭上大片血迹,算是彻底废了。他骂骂咧咧地脱了衬衣甩进洗衣筐,又朝着那堆屏风的残迹踢了两脚,终是难以泄尽心头的那股怒气。
  
  直到第二天,他才从冯卫星那里得知,湛羽果然又回了酒吧街,此番回归,那个花名叫作“KK”的MB,在酒吧街声名愈盛,更兼男女通吃,老少通吃,生意愈加兴隆。而刘伟放话要干掉湛羽,竟是真的。因为湛羽胆大包天,居然睡了刘伟十九岁的新女友。冯卫星问严谨,这事儿打算管吗?严谨牙都快咬碎了,却装着毫不在意,懒洋洋地回答:“老子不管了,要死要活随他们去。”
  
  严谨绝不会想到,他铁了心打算再不管湛羽闲事的那个晚上,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完整的活生生的湛羽。
  
  十二月二十九日,一场大雪覆盖了岁末年初的北京。凌晨六点多,天色尚未全明,一个早起的拾荒者在一个大型居住小区的垃圾筒里,发现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她粗粗看了一眼,以为是被别人丢弃的猪肉和碎骨,便拎到路灯下查看是否还能食用,却在其中发现了一只属于人类的手臂。拾荒者被吓得魂飞魄散,扔下塑料袋狂奔而逃。周围几栋楼的住户,几乎都听到了她那声凄厉的尖叫。
  
  季晓鸥是从顾客的闲聊中才注意到那条新闻的。元旦假期的第二天,美容店里的顾客并不多,除了每天必来造访的方妮娅,还有楼上一户人家的两姐妹,合家吃完团圆饭之后,相约下楼一起做面部护理,边享受按摩边隔空聊天,继续她们在家中尚未讨论完的话题。起初季晓鸥并未留意她们在聊什么,她正忙着给方妮娅做经络排毒的身体按摩。
  
  这些日子方妮娅的心情极度不好,说老公最近夜夜晚归,碰都不肯碰她,脾气也变得喜怒无常,一定有外遇了。可任凭她如何明察暗访,却始终无法找到那位第三者的任何蛛丝马迹。季晓鸥尚未结婚,遇到夫妻间的这些事真不知道怎么帮她,只好劝她沉住气再等等看,别冤枉了好人也别放过一个小三。直到方妮娅进了浴室,她才能坐下喝杯茶休息一会儿。这时候,邻家两姐妹的聊天声飘进了她的耳朵。
  
  妹妹说:“太可怕了,切那么碎,绝对是个变态杀人狂干的。”姐姐说:“就是,简直像《沉默的羔羊》,现在老有这样的案子,这社会怎么啦?”
  
  季晓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她们在讨论的是桩新出的碎尸案。见她意兴阑珊的样子,那姐姐激动得差点儿从床上爬起来,“这么大事儿你居然不知道啊?今早好几份报纸的头版。说是恶性案件,警察怕影响不好一直封锁消息,没想到网上早就有现场照片了,闹得特别大,才公开呢。”
  
  季晓鸥这才有了点儿兴趣,等顾客走了,她上网搜了一下,发现各大门户网站都有了碎尸案相关的新闻,但皆语焉不详,只说两日前警方接到报案后,经过搜索,又在本市其他地域的垃圾桶内发现装尸体碎块和其他证物的塑料袋,抛尸现场已受到警方严密保护云云。在她常去的那家著名网站的论坛里,首页也飘着一条相关的热帖。季晓鸥发现,其实两天前她就看见了这个帖子,只因帖子题目上标着“图片血腥,慎入”的警示字样,她自觉神经脆弱,经不起过分的视觉刺激,就没点进去看。几天没留意,这条帖子的人气和回复数已经暴涨。她点开瞄了几眼,第一张照片的血腥程度就让她吃不消,立刻关了页面退出来,转去看娱乐圈的八卦新闻了。
  
  第二天的早餐桌上,季晓鸥听到父母议论的,居然也是这个碎尸案。她取过父亲订阅的晚报,看到它居然又占据了社会版头条的位置。比起昨天的消息,今天的新闻有了更多的进展,说警方将发现尸块的垃圾桶全部运回,不仅将找到的尸块拼合成一具基本完整的尸体,而且现场还提取了死者衣物、包装袋等重要的残留物证。经法医勘验,已确定受害者的年龄和性别,死亡时间约为七天前,即十二月二十四或二十五日,系人为分尸,定性为重大刑事犯罪案件,现正进行失踪人员的DNA甄别。看到警方披露的受害者衣物特征,季晓鸥心中莫名其妙地掠过一丝不安,虽然这不安在此刻显得那么荒唐。
  
  而赵亚敏的感慨则是针对“二十岁至二十二岁,男性”这几个字发出来的:“这是谁家的孩子?跟老二家的晓鹏差不多大,就这么死了,还死得这么惨,让他爸爸妈妈后半辈子可怎么过呀?”看着身边专心看报的季晓鸥,在她额角用力点了一下,“平时回来那么晚,说你两句你还不高兴,我那是担心你出事儿。什么时候你自己养孩子了,才能知道什么叫可怜天下父母心。”
  
  季晓鸥合上报纸,不耐烦地说:“是,您就恨不能把我拴在您腰带上,无论做什么事都得向您报告,您那叫控制欲懂不懂?控制欲太强了也是病,得治!”
  
  不等赵亚敏反应过来,她抛下报纸跳起来,跑进自己房间关上门,把她妈气急败坏的骂声关在了门外。
  
  老百姓的生活总归是四平八稳,一向乏善可陈,突然出了一个极具刺激性的社会事件,立刻变成热点新闻,像每天到点儿观看电视连续剧一样,对碎尸案破案进度的追踪,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季晓鸥也不例外。
  
  本市几份发行量挺大的报纸,深谙读者的这种心理,连续几天都有该案的报道,可惜内容大同小异,并无实质性进展。直到第三天,经亲属的血液DNA鉴定,被害者的身份终于确认,警方向全社会公开悬赏破案线索。
  
  湛某,男,二十二岁,某大学计算机工程系学生。
  
  视线落在这行并不算醒目的黑体字上,季晓鸥嘴里正含着一口豆浆尚未咽下去。她惊恐地瞪着报纸,食道肌肉像是忽然失去了吞咽功能,那口豆浆堵在喉咙口,半天不上不下,终于改道进了气管,呛得她大咳起来,喷得报纸上全是豆浆。
  
  赵亚敏一边儿替她捶背一边儿数落:“你说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吃个饭都能三心二意吃到气管儿里去?这报纸你爸还没看呢,就被你弄成这样。”
  
  季晓鸥抹抹咳出来的眼泪,一声不响站起来,双眼发直,梦游一样朝大门走去。
  
  赵亚敏追在她身后嚷:“又不吃早饭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吃早饭伤肝胆!喂喂喂,你怎么跟丢了魂儿一样,这是去哪儿啊?你还穿着睡衣哪!”
  
  季晓鸥要去的地方是湛羽家。被豆浆呛到之前,她突然想起前几天警方在报纸上公开的死者衣服特征,提到一件红黑两色的菱形格羊毛衫,而她曾给湛羽买过一件,款式颜色和报上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
  
  她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还存着万一的念想:没准儿是她过于神经质想得太多了,说不定是个巧合呢。但站在湛羽家门外,那份侥幸便被眼前的画面砸得粉碎。
  
  湛羽家所住的楼房,拆迁已经迫在眉睫,很多住户都搬走了。大部分房间的窗户也被拆走,只剩下黑乎乎的窗洞,好像被剜掉了眼珠的眼眶。在这一片支离破碎的颓败场景中,还有七八户依然显现出生活迹象的窗口,那是拆迁条件尚未谈妥的坚守者,湛家也在其中。
  
  湛家的灰色防盗门大开着,门内有哀乐声传出来。门两侧排放着三四个无精打采的花篮。季晓鸥不敢去细看那些挽联,但湛羽的名字还是如同一把烧红的针,固执地扎入眼中,刺得她双眼剧痛,痛得眼泪在不知不觉中爬了满脸。
  
  客厅迎门就是湛羽的一张黑白照片,比他现在的年纪小三四岁的样子,清秀雅致的少年模样,天真无邪的眼神,微抿的嘴角,一脸稚气地望着每一个人。
  
  季晓鸥呆呆地看着他,一路上仿佛被冰封的感觉这会儿才慢慢复原。似乎是一把刀刺进身体里,还要等一会儿血才能流出来,疼痛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追得上她视觉和听觉的感受。她一再问自己:这是真的吗?不会是做梦吧?怎么可能呢?那么年轻那么美好的少年,怎么能和“碎尸案”这几个字有了联系?
  
  严谨一直不知道湛羽被害的消息。他平时几乎不看报,上网也只看国际新闻和财经新闻,极少看社会新闻的版块。直到一个饭局上,有人告诉他说刘伟跑路了,他随意问了句为什么,对方说:“前些日子刘伟不是天天嚷嚷着要灭一个小男孩嘛。”
  
  事关湛羽,严谨多问了一句:“啊,这事儿我知道,他俩最后怎么着了?”
  
  “死了。”那人说,“被大卸八块,惨极了!”
  
  严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正在吸溜面条的嘴停止得颇为古怪,没有被咬断的面条又落回碗里:“谁死了?”
  
  “就那个叫什么KK的小MB。哎,谨哥,不是说,那小男孩原来跟着你吗?”
  
  严谨没有回答,扔下筷子呆坐一会儿,站起来走了。
  
  回家的路上,他买了一份报纸,停在路边看完那条短短的新闻,抽掉几根烟,他给冯卫星打了个电话,但是冯卫星常用的那个手机却关机了。再换一个跟冯卫星关系很近的朋友,朋友说,他也找不到冯卫星了,似乎刘伟一跑,冯也跟着销声匿迹,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无效,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接到严谨的电话时,季晓鸥正在湛羽家。
  
  湛家不大的屋子里站满了人,只有李美琴在床上躺着,什么话也不说。
  
  从确认湛羽的死讯,李美琴的表现就不太正常。她一直不知道儿子失踪之事,是湛羽的同学看到报纸上的认尸公示,觉得有点儿像没有请假就擅自离校八天的湛羽,于是报告了辅导员。湛羽于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离开宿舍,走时换了一身新衣服,其中就包括警方提到的那件红黑格毛衣,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消息汇报到系里,学校几经查证,最终报警。
  
  因为担心李美琴的身体承受不住过多的刺激,她娘家的亲戚找到刚从医院出来的湛羽父亲,去公安局认尸并做了DNA检测。
  
  湛羽父亲红着眼睛从公安局回来,把一份《死亡证明》摆在李美琴的面前。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直愣愣地盯着那张纸,盯了有十几分钟,然后她拂掉那张纸,像拂掉一粒尘埃,她躺下去,睁着眼睛,变成了一具毫无知觉的行尸走肉。三四天了,她没有吃过一口东西,水是别人用勺子强喂进去的,勉强维持着她日渐衰落的生命迹象。
  
  季晓鸥在湛家待了一会儿,发现满屋子的远亲近戚,却没有一个思路清晰能真正做事的人。案子未结,湛羽还在殡仪馆的冷冻柜里,暂时不能火化,可他的身后事还是要准备的。但他父亲躲在角落里,一直闷头喝酒,间或落两滴眼泪,问他什么都说不清楚不知道,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七嘴八舌主意特别多,一旦问起后事如何处理,却全都变成了锯嘴的葫芦,谁也不肯多说话。季晓鸥困惑了好久,才从那些拐弯抹角的话里琢磨出他们真正的意思。湛家现在已是一个烂摊子,湛父喝酒喝得白痴一样,而且他的经济状况什么样大家都清楚,李美琴的精神状态短时间内无法复原,这些人恐怕都是担心说多错多,一旦拿了主意,就得出钱。可说这些人不愿管事吧,他们又对另一件事特别感兴趣,就是湛家的拆迁费究竟能拿到多少。
  
  季晓鸥心中的悲痛,被她此番见识到的世事凉薄碾磨成了彻底的麻木。她站在室内唯一的窗前,将窗扇打开一条小缝儿,让室外清新的冷风冷却她内心的燥热。理清自己的思绪,她把看上去最靠谱的湛羽小姑拉到一边,说湛羽头七已过,无论如何也得把他的身后事料理一下,钱不管多少她都可以出,但不管湛家还是李家,必须有人出来主事。湛羽是有父母有亲戚的人,直系血亲不出头,她一个外人不能上赶着往前扑。情归情,理归理,北京人把这个分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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