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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十七 (第2/2页)

保良抬头看她,目光中并无羞辱愤怒。菲菲自己笑笑,自己给出了答案:“你呀,你这人我太了解了,脸皮太薄。不要脸的事你是肯定不干的,对不对,那你就死要面子活受罪吧。”
  
  保良缓缓回应,他说:“我现在想干的事,就是一件最不要脸的事。”
  
  傍晚,保良下班。
  
  他已经从前台接待处调到了饭店的行政俱乐部,原来上班穿的灰色西服,换成了苹果领的黑色燕尾服。他脱下这身笔挺的燕尾服,在职工浴室很认真地洗了澡,然后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这身衣服是张楠刚刚为他买的,是送给他的二十岁生日的生日礼物。其实生日还没有到呢,礼物却已经由递送公司先期送达。张楠在电话里这样笑道:生日不应该只是一天的快乐,应该提前一周进入状态,等到生日晚餐的烛光燃起,才算抵达快乐的**。二十岁可是人生的一个重要时刻,值得好好体味,好好庆贺。
  
  保良就穿上这身他一生中所拥有的最好的衣服,这套衣服价值近万,他不熟悉这个衣服的牌子,但对镜自顾,连自己都不能不信,镜中的男孩,是一个白领贵族。
  
  这是一套休闲的套装,在休闲装中,又比较正经。张楠还为这身套装配了一只时尚的挎包,这只挎包斜挎在肩上,让保良倍显年轻朝气,看上去很像时尚杂志广告里的学生。
  
  保良这身打扮,路人怎不回头!他这样一身打扮站在了热闹的街头,站在了街头一侧的地铁站口。他从挎包里取出一张事先写好粗体大字的对折纸板,打开来端至齐胸,进出地铁站口的所有男男女女这时无不驻足,转头侧目。
  
  纸板上写着:我想为我女友的母亲治病,请给我一点帮助!谢谢您!
  
  他的脚下,放了一只空空的纸盒。他所要干的这件“最不要脸的事”,就是乞讨!
  
  他的模样,他的穿着,他干干净净的头发和干干净净的面孔,和当街乞讨这种行径,风马牛不相及。
  
  很快有人围观,有人惊奇,身前身后,全是窃窃私语。保良不知道自己的脸是白是红,他的全部神经都已麻木。他甚至不知道已经有人慷慨解囊,在他脚下的纸盒里投入了钱币。投钱的人多为年轻女性,也许她们不是出于好心,而是出于好奇;也许她们不为治病消灾这件事情,只为保良脸上单纯的表情。也许女人的心都是最柔软的,她们容易被这种爱情打动——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为了自己女友的母亲,不惜抛头露面,去做如此低贱屈辱的事情,她们或许从中发现了爱情的伟大,和这种行为应得的敬重。
  
  第一天,保良换了两个地方,除了这个地铁站口,他还去了一家超市。从超市购物出来的人手里都有一些散碎零钱,比较容易获得施舍。当盒子里的钱足以把盒底盖住的。时候,保良会把盒子重新清空。塞进挎包的散碎票子经过晚上的清点,连保良自己都难以相信,他在街上仅仅站了三个小时,就得到了四百多元善款。照此推算,一个月靠乞讨所能挣的,竟不会低于上万。
  
  他没想到仅仅到了第二天,情况就有所改变。
  
  也许是头一天的乞讨有了一点轰动效应,第二天围观的人聚得更快更多,没用多久,便有胳膊上戴红箍的管理人员过来干预。他们问他是干什么的,是学生还是无业,众目睽睽之下,保良当然不能说出自己的单位,他所供职的东富大酒店,在省城声名显赫,是到访国宾的下榻之地,是上流社会的著名会所。一位东富大酒店的职工竟然沿街乞讨,当然会成为一个新闻,会使他的企业为此蒙羞。
  
  于是,保良只好收摊避走,在讥笑和训斥声中,红着脸收起纸板纸盒,转移他处。
  
  保良担忧得没错,这事会成为一个新闻。几天之后,保良因屡遭驱赶,只能游击到相对僻静之处,给纸盒投钱的人于是越来越少,倒有小报的记者寻踪而来,一脸诚恳地要和保良谈谈,想套出保良的来龙去脉和行乞的前因后果——你是大学生吧,你女朋友在本地吗,我们能不能找她聊聊,她母亲得了什么病?我们可以把你们的故事登出来,为你们向社会募捐……你有没有找新闻媒体为你募捐,有没有在网上求助募捐?不过网上求助没什么大用,谁都知道网上骗子太多……
  
  无论记者怎么追问,怎么诱导,保良始终不开金口,不为所动。
  
  那个自称是都市早报的记者三十来岁,样子和言语也还正派。保良并不认为他是坏人,但绝对相信他能坏事。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旦被媒体曝光,对他和菲菲,对他的单位,都终将凶多吉少。
  
  整整一个星期,除了周末和周六的晚上保良和张楠在一起吃饭并看了一场电影外,其余的休息时间他都这样穿戴整齐地上街乞讨。乞讨所得的数额每天不尽相同,多时一天四百多块,少时只有几块散钱。时间长了保良才体会到乞讨也不是个好干的事情,面子上的难堪到后来已不是最大困难,躲避城管、保安的驱赶和记者的纠缠,才更加需要操心。
  
  乞讨给保良带来的,既有被同情的感动,也有被怀疑和讥讽的伤害。他强迫自己的脸皮越厚越好,碰上个别恶语谩骂的,只能学着忍气吞声。为了得到更多施舍,他甚至把乞讨从地铁站口搬进了地铁车厢,在拥挤的车厢中向近在咫尺的乘客端起乞讨的牌子,对乘客会形成一种难以躲避的高压,尤其是那些慈眉善目的女性,面对牌子上恳求的言辞和保良恳求的目光,总会有人拿出钱来。保良也知道这样的乞讨方式有点近于强迫,不太道德,甚至,令人厌恶。但纸盒里的虚实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更大的压迫,令他不免利令智昏。好在这种车厢乞讨的行为很快被群众举报,保良很快便被乘警和列车工作人员扣留并带到地铁派出所进行训诫。严厉的训诫保良尚可承受,难以承受的只是,一天讨来的钱款全被没收。
  
  当钱款可以凑足一千元的整数时,保良把钱送到了菲菲的住处。一千元对菲菲的巨额负债尽管微不足道,但保良还是想让菲菲看到,他已经把他的承诺付诸实施。他希望菲菲因此有所触动,重新考虑自己今后的人生。
  
  但是菲菲的态度,让保良非常失望。
  
  菲菲先是对保良能做出如此不要脸面的事情备感吃惊,随后又对保良的用意嗤之以鼻,她即便在吃惊的瞬间流露出些许感动,但那感动也只持续了五六分钟,很快便被与往常一样的轻蔑取代。她说我早知道你没什么正经本事,你能干出这种事来只能说明你这人不是装笨,而是真笨。
  
  但保良想,菲菲这人,常常这样心口不一。他想只要自己坚持下去,菲菲迟早可以回心转意。
  
  后来菲菲把这事当做笑料告诉了李臣和刘存亮,他们也都先后打电话劝过保良。李臣说就算菲菲有恩于你,你一个大男人也犯不上这样作践自己。而且我告诉你吧,菲菲这种女孩我见得太多了,凡是干了小姐的女孩,就算开始是迫于生计,干到后来要想让她们回过头来再苦哈哈的去挣一份微薄的工资,绝对不现实了。舒服惯了的人再为几百块工资拼一个月体力,放上你你也不干。在这些女孩的眼里,命运就像被人强奸,如果反抗没用,还不如就顺了这个劲儿好好享受一番呢。刘存亮的规劝更为直白,他说:保良,菲菲是很爱你,她过去为了得到你不惜一切,但这种激情好多年轻人都会有的,不算什么新鲜。激情这东西来得越凶去得越快,而且以我对现在这些年轻女孩的观察,在金钱与爱情发生搏斗的时候,爱情总是无可奈何,落花流水。
  
  但保良想,他还是应该坚持下去。坚持才会出现转机,坚持才能问心无愧。即便最终毫无转机,也要求个问心无愧。
  
  保良终于没能坚持下去。
  
  当在地铁和商场门口及地铁车厢的乞讨已无法进行的情况下,保良把他的阵地移到了地下人行通道。他在这里席地而坐,背靠墙壁,把写着字的纸板和收钱的纸盒都摆在地上,既不影响交通市容,也不给过往行人造成压力。只是,这样的乞讨方式尽管会让他心安理得一些,却如姜太公钓鱼一样,一天下来所得无几。
  
  进入地下人行通道的第三天,来了几个警察,保良不知道这是警察清理市容的常规行动,还是专门冲他来的。那时他正低头坐在地上,最先看到的,是一双民警的皮鞋,那双皮鞋在他的纸盒纸板前停住,站立良久,保良起初以为是位施主在看那纸牌上的字迹,时间长了才疑心地抬头。他没想到他仰面看到的,竟然是身穿警服的女警夏萱。
  
  保良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夏萱并没看那牌子,她的目光在盯着保良。
  
  地下通道里,还有几个乞丐,还有几个在此打铺睡觉的盲流,警察们正把这些人统统轰起来统一带走。有人在招呼夏萱,夏萱这才对保良发出命令:
  
  “把钱收起来,跟我们走吧。”
  
  夏萱的口气是冷冷的,但并不威严。而且,她并未没收纸盒里已有的十多块钱,而是看着保良把那些钱收进挎包,才带着他走向通道的出口,与在那里的几位民警会合。
  
  衣冠楚楚的保良和一群衣冠不整的乞丐盲流一起,被带到了附近的派出所里。保良看到,夏萱和派出所的民警说了些什么,半小时后便有民警走进关押他们的置留室,把保良单独叫了出来。
  
  在派出所的院子里,民警对保良进行了短暂的批评教育,并且警告保良,如果再发现他在公共场所进行乞讨,将按照治安管理的有关规定对他进行处理。警告之后,警察说了句:你可以走了,便转身走回了屋子。
  
  院子里空空的,刹那间静得有点很不常规。保良转身向院外走去,走到门口听到有人叫他,他转身回头之前,当然已经听出那是夏萱。
  
  “把这个拿回去。”
  
  夏萱不如何时已经站在他的身后,把写着乞讨词的那块纸板还给了保良,又说了句:“以后,别再干这事了。”只此一句,便回身进屋。院子重新安静下来,保良打开折合在一起的那张纸牌,他看到里边夹了两张红色的票子,那是崭新的二百块钱。这也是保良自上街行乞以来收到的最后一笔施舍,施主竟是把他抓到这里的夏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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