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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罢、歌舞!

5、罢、歌舞! (第2/2页)

裴府的小戏在江西一地可谓名贯一时,平常人等闲也听闻不到,所以这时,不管懂得的不懂得的,一时不由人人噤口,竖着耳朵,听那半空里飘来的清音细韵。
  
  裴府的小戏果然非凡,只听这时,笙箫俱住,裴府戏班的当家正末正在唱起一出《赵氏孤儿》:
  
  这孩儿未生时绝了亲戚,怀着时灭了祖宗,便长成人也则是少吉多凶。他父亲斩首在云阳,他娘呵死在冷宫,那里是有血腥的白衣相?则是个无恩念的黑头虫。
  
  〔程婴云〕赵氏一家全靠着这小舍人,要他报仇哩。
  
  〔正末唱〕你道他是个报父母的真男子;我道来则是个妨爷娘的小业种!
  
  这一段,让裴琚听着,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些触心。赵氏孤儿,复仇伐命,他忽对着满座缙绅呵呵笑道:“呵呵,赵氏孤儿,赵氏孤儿,没想却唱起了程婴的故事。当今天下,不知有几人还有胸怀——抱揽天下如揽孤儿。”
  
  他口里说着,眼睛似看着在座的诸位,可目光却似聚焦在不知有多空茫的远处。他的脑中,这时想起的,居然是那个他自己也没见过几面的妹夫。
  
  ……肖愈铮,那么瘦拨而挺的身躯,那种真正的怀抱天下如揽孤儿的神态。他倒也真得当得上是一个、真男子。难怪棂妹,会对他倾心如许。耳中只听程婴唱道:
  
  ……向这傀儡棚中,鼓笛搬弄,只当做场短梦。猛回头早老尽英雄。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言而无信言何用!也不索把咱来厮陪奉,大丈夫何愁一命终,况兼我白发蓬松。
  
  ——愈铮死前似乎真的曾想把他的那个《肝胆录》托付给自己,托寄天下有如托寄孤儿。可自己,能接下吗?
  
  当今之局,东密与清流社俱都虎视于侧,已经够乱的了。他必需要示之以弱一些吧?
  
  只听他喃喃道:“可是,纵有此心怀抱天下如揽孤儿,斯人已去,这孤儿之托,却有几个有肝胆者可以担负得起?”
  
  满座缙绅象都没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裴琚扫了他们一眼,却知道,就在座中,这些南昌城中的世阀旧族,只怕就不有不少人与东密与清流社有着种种说不清的干系。他忽从怀里一掏,掏出了一个羊皮小卷——棂妹昨晚最后还是遣人来把这东西交付了他。
  
  “我这些日子倒得了一本新的戏文,倒真是一出绝好的戏文了。文中尽有肝胆,可这天下,配唱的人只怕不多了吧?”
  
  众人望向那有些发黄的羊皮小卷,只见卷头有三个字清拨孤挺,力透纸背,似乎只在那笔意中就可看出提字人的风骨。那三个字却是:肝胆录。
  
  旁边有一人承颜笑道:“听说裴大人可有着一副好嗓子。加上以裴大人的风骨卓见,这天下,再好再有肝胆的戏文,只怕别人纵不配唱,裴大人也绝对配得唱上一曲了。”
  
  说完,他一附掌,就准备哄动众意,让裴琚当筵歌上一曲。
  
  却见裴琚一摆手,闷声道:“可惜我的嗓子早已倒了,这样高亮雄壮之音是再也唱它不出了。”
  
  说着他轻声一叹,“所以,这戏文只怕早已不适合存在于世。”
  
  然后他一伸手,竟把那羊皮小卷径自伸到桌上的那煨着“一品锅”的木炭之上。座间只闻一阵焦臭发出,在座之人人人瞠目结舌,却也无人敢劝,眼见着他把那一卷羊皮小卷烧成了灰烬。
  
  耳中只听裴琚轻声一叹:“肝胆一录空垂世,又怎奈,世事冰雪而已?”
  
  然后,他看起来很真诚的无力。
  
  苍华这一爪抓得极为用力。
  
  他双手十指洞穿了那个装扮成伙计的人双肩琵琶骨,那伙计肩头的血登时急如泉涌。
  
  可那伙计也当真凶悍,一路上在苍华飞掠疾扑、全力要避开腾王阁内外耳目之际,一拧腰身,身子竟倒钩而上,一双腿向苍华或鼻侧,或会阴,或踢或踹,或以膝撞,或以踵击,一下下全反攻向苍华全身要害之地。
  
  苍华双手俱占,一时无法反攻,只有全力扭身闪避他那一下下撞向自己会阴小腹的搏命反击。
  
  他出身鹰爪门,提纵之术本为拿手,可这样的半空搏杀对于他而言也还是第一次。他不只要顾及那伙计的全力攻袭,眼睛还向下望去,只见前三后四,已有七个人影疾追而至。
  
  看他们的身手,果然都足以当得上一流好手。苍华心头暗呼一声‘侥幸’,若放任这几人出手,今日腾王阁上,裴都督纵保无虞,那也是一场足以耸动江西的大乱了。
  
  他这一下疾扑几已耗尽已力,好容易才扑至湖畔一个杂树丛中,四周无人,他双手猛地用力一抓,只听那伙计惨叫一声——苍华这一抓之下,已把他一双琵琶骨已生生抓断,连同好大两块血肉。那伙计身子已级失控,从丈许高处直向下跌落而去。
  
  可他跌落前的一霎那,还是身子一翻,集聚全力,倒踢紫金冠!他发出了他终于得隙的全力一击。
  
  苍华在空中闪躲不便,只觉一阵巨痛从小腹处传来,这一痛真痛得痛彻心脾。他扑出之势已尽,落地之际,一个肘锤,正硌在那伙计喉间软骨。那伙计又目一翻,登时身登鬼薄。
  
  苍华双手中还握着从那人肩头抓下的两块血肉。这时痛得再也受不住,身子一翻,在地上滚了两滚,勉强避开那追袭而至的士绅模样的人和他仆从三人的联手一击。然后,他一张手,手中血肉一掷,那两团肉就直向那士绅模样的人和他一个仆从脸上掷去。
  
  那两人下意识一接,接了后,虽凶悍为清流社杀手,看着自己手中那块还温热热的肩头之肉,几乎忍不住要弯腰呕吐起来。
  
  苍华面对的是以一当七之局。江湖中,以一对多,拚的就是一个快。他身子忽提纵而起,趁那接肉的两人无暇救援,另一爪就抓向那另一个仆从喉头。他鹰爪门修习的就是这一份扑如鹰隼,错筋折骨的工夫。那人惊于他凶悍的同时,避让不过两招,已被他一爪捏住喉头,只听轻微的‘咯’的一声。又一杀手命丧于苍华手底。
  
  可接下来后面的四人已经扑至。苍华一身黑衣的身影已旋飞而起,他的功夫却并不高搏远逸,而是一味的凶狠狂荡,所出之招俱都是贴身博命之技。
  
  对方或锁或刀、或掌或尺,苍华一双粗硬的手上却鲜血淋漓。他身在危怠,但他心里也知道,江湖中,本没有什么绝对的高手,生死存亡不过都寄于一线之机。是这一线之机里,你该如何发力,又何时发力!
  
  苍华的披风适时飘起,他的敌手共有六人。身后的敌手还只见到他的披风遮眼,苍华却已从那披风中跳出,近身、曲臂、扣腕、折肱。他的大小擒拿一十九手出手就是折筋断骨之力。
  
  他身后的三人为那披风遮眼,一时以为他还在那披风之下,一招招凶狠招式尽向那披风击去。可这一招招才才达及,心中正自狂喜之际,已听得同伴二人的狂呼痛吼。
  
  他们都是清流社培养多年的杀手,无论当何局势,本断无这等痛呼之理。那三人神色不由变了。然后,他们见到那披风落下,苍华并不在其内。而对面的同伴有一人已萎然倒地。另一个人,此时,臂断,腕断,足断,膝断。苍华出手居然是鹰爪门中最辣的连苍九也一向禁令门下慎用的“反折枝”。
  
  “反折枝”之术招式去向本尽为捉拿对方关节,捉住之后,反向就撇。这一路手法极为凶残,所以鹰爪门中,就是同门对练,也绝对不用此术。
  
  还活着的一人却在苍华爪下,他的一只左臂肘处居然向外的反折出去,腿的膝关节已断,双腿居然反向的向前跪在那泥地里。
  
  他全身四肢虚吊吊地向本绝无可能到达的方向晃悠悠地如大鸟折翼。那份晃荡荡的惨壮一眼之下几已击碎了余下三人再战之念。他们顾不得看到苍华他本人此时也面色苍白,只看到他一脸的狠色。
  
  那三人领头的一人定了定,忽大叫一声:“风紧,扯乎!”
  
  余下两人如遇大赦,只见他们三条人影跃起,就分开三个方向向远处逸去。
  
  苍华却没有追。今日,为了不至于在南昌百姓面前留下什么足以引起骚乱的痕迹,他开始擒得那扮做伙计的杀手后,鹰扑之跃本已几倾尽他的全力。不虞之下,还为那伙计在一开始就报以痛击。
  
  如果清流社三杀手不退,鹿死谁死真是殊难逆料。他忽长吸了一口气,脑子里想起的,却是裴琚。
  
  ——裴大人,你当年提点过我,由此一恩,已成知遇!
  
  那我就不会让你为当年的选中留下一丝一毫的悔恨惋惜。
  
  腾王阁顶,青烟未散。裴琚失神只有一刻,脑中忽然想到:棂妹,棂妹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把这《肝胆》一录就这么交给自己烧了去。以她的聪明,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如此做为,不过是要暂缓目前危局。她也该会料到自己所谋也大,不会不知道,自己与她亡夫在朝中本为政敌。那她为什么……还把这东西交给了自己?
  
  自己以高堂安危所系之亲情逼迫她,她却会不会另有图谋,将计就计,以这一份所谓亲情暂时稳住自己?
  
  他一抬头,却见腾王阁下,有一个素锦长衫的人忽然露出身影,一只眼那么深那么千里明见般地盯着自己。
  
  牟奔腾,自己已烧了胆肝录,明示东密自己与他们并无争雄之心,怎么,他们还不相信吗?
  
  不信也就不信罢了。无论如何,那个矮小狂悍的苍华,已为自己一瞬间的无力,给重新逼了出来相助自己。
  
  裴琚静静地望着那个人的眼,手里是《肝胆录》烧后的余烬。那人唇角微微冷笑,似在道:你我相争,这还仅只是开始。江西之局,必定会动荡得永无止息。
  
  座中一人叹道:“可惜,可惜了那人的好字。”
  
  旁边却有一人岔笑道:“提起字,倒让兄弟想到了。裴大人,这腾王阁的正面中堂还空着,裴大人精擅书法……备墨!今日裴大人断断要留下些墨宝以为补壁。”
  
  那说话的正是南昌守王处机。下人早已在一旁大案上准备好了文房四宝。裴琚走至案前,微微凝思。东密、东密,清流社、清流社,你们真的就不会相信我裴琚已醇酒妇人,打算终老于江西一地了吗?
  
  他忽提起笔,就着那浓墨,泼洒下了三个大字:
  
  罢、歌舞!
  
  三字之中,中间猛地一顿。如寄块磊,如示放弃。
  
  字写完后,裴琚似已颓然兴尽。何必那么尽心?天下争夺原如此,且让自己“罢、歌舞!”吧。
  
  暮云满天,余阳却突地一灿,为这才修缮的腾王阁涂上了一层看着如此安稳太平的金粉,抹砌沾阑,如此匀细……
  
  林中忽然有人鼓掌,苍华神色一变,冷冷道:“小十三,你出来吧。”
  
  林中这时转出一个年轻人,只听他笑道:“华哥,苍姓一族中,你一直压我一头。我总算等到了今日。你已违苍九爷不得再助裴琚之命,这一次我没料错吧?你就情等着咱们宗法祠中的罚戒吧!”
  
  苍华猛地一扬头,小十三是他在苍门中竞争最烈的苍远的小弟,也是苍家不可小看的一个青年好手,但此人还不足惧。
  
  天上太阳已觉,他抬眼看着那沉沉的暮云合璧,心中陡然感到的是一份压力。
  
  林中又有两个人转了出来,其中一人叹息地道:“苍九爷果然没有料错,裴琚为人,善于做伪,善收人心。唉,苍华呀苍华,你就看不清裴琚真正的为人吗?为了他,你这次可是犯了门中大忌。”
  
  那人年近中年,面上神情和淡,却正是与苍华齐名的华门华苍。
  
  他身边还有一人默然无语,苍华静静地望着他,只见那人瘦高的身形中挺立着一股飙劲儿——这就是与他在苍姓一门中一向竞争最烈的苍远了。
  
  那三人都在静静地看着他。
  
  苍华矮小的身子就那么孤伶伶地被遣弃似地站立在暮色里。他胸中却有一种再失怙恃的悲梗之意——他的家,那个他从小生之长之,痛之也爱之的家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只听华苍道:“苍华,你束手吧,苍九爷让我们押着你回去。”
  
  ——族规家累,种种种种,人生在世,岂能如意……裴大人说得好呀。可、他毕竟做了他所想做的。
  
  苍华忽然低眉垂首——裴大人,且让我护持着你把你要担负的、我却不能全明其深意的所有抱负担负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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