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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柳暗花明(1)

第四章 柳暗花明(1) (第2/2页)

鱼乐水放心了,笑着说:“那你就爬我背上好好想吧,我不辛苦,只要你能抓回那个灵感,我背个十趟八趟也没事的。”
  
  走了一会儿,背上的天乐问:“上次你背上我时,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不?”
  
  鱼乐水想了想,“我好像是说:你的重量很轻,我背上你就像孙猴子背上红孩儿,一点儿都不费力。”
  
  天乐轻声说:“好像就是这句话勾起我灵光一闪,但究竟是什么呢?”
  
  此后他就陷入了沉思。鱼乐水没有打扰他,小心地走着山路。路上歇了一气,到了火葬台。天乐让妻子放下他,他盘膝坐在悬崖边,面向深谷,进入禅定状态。鱼乐水在他身后找地方把自己安顿好,默默地看着他。时间悄悄逝去,太阳已经沉入山后,鱼乐水想催他回家,因为从这儿到家是没路的,天黑就不好走了,他们还没吃晚饭呢。但看看丈夫的侧影,他显然已彻底进入“禅定”状态,目光炽热,眉头微蹙,嘴唇轻轻抖动着。鱼乐水仔细听听,他是在说:“错了?错了?”
  
  是什么错了?鱼乐水猜想,此刻在丈夫的大脑中,某个重要的灵感正震荡着成形,或许会在倏忽间消散,这会儿绝对不能打扰他。那么就在这儿过夜吧。她想回家拿点食物和饮水,再拿一条毛毯,但丈夫的神态太痴迷,打坐的地方离悬崖又太近,她不放心离开。最后她做出了选择,丈夫的灵感是最重要的,今晚就这么饥寒交迫地度过吧。她轻轻走远,用手机向婆婆作了交代,以免她担心,因为婆婆肯定已经听到直升机降落的声音。然后关了手机,脚步轻悄地返回。她依在丈夫身边,环抱着丈夫的身子,为他驱赶凉气,也免得丈夫在痴迷中无意作出什么危险动作。她还心思周密地悄悄掏出丈夫的手机,关了机,免得他在思维的**中受干扰。丈夫没有在意她的动作,完全沉迷于狂热的思索。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但分明能感觉到他身上有无形的强劲张力,那是思维的燃烧造成的。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他的双眼像狼眼一样熠熠闪亮。
  
  下边有动静,是婆婆正轻手轻脚地向上爬。鱼乐水急忙迎上去,接过婆婆送来的食物、饮水和毛毯。两人轻声说了几句,婆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鱼乐水返回丈夫身边,把食物和饮水先放一边,拿毛毯裹住他的身体,然后环抱着他坐下。深度入定的丈夫对这一切都没有反应。
  
  一轮满月升起来了,月冷如水,山风也变得冷冽。满天繁星像是在窃窃私语。鱼乐水的眼睛渐渐迷离,思维在恍惚中随意滑行。她想起七岁的小天乐坐在行李包上吹着泡泡,一边严肃地说:我想不通,泡泡本该破的,可是它没破……那时他就在以孩子的敏感心灵探究着宇宙的奥秘。她想起,天乐、生物学家王清音、天体物理学家亚历克斯都说过,宇宙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灾变史,宇宙的诞生本身就是一场最大的灾变,然后是星云塌陷、星系互相吞没、星体碰撞、新星和超新星爆发。我们体内的氧、碳、磷、铁等重元素都是新星和超新星爆发时抛入宇宙的,所以生命就其物理本元来说恰恰是诞生于灾变……天乐说他不认可宇宙间有一个爱玩气球的上帝,可是,这个局部暴缩究竟是怎么产生的?……丈夫刚才喃喃地说他错了,错了,是什么错了?……
  
  她不知不觉睡着了,可能睡了很久,直到怀中的那具身体忽然“活”过来,她才乍然惊醒。黑暗中看到丈夫明亮的双眸,他的神情显然放松了,轻松地微笑着,身体的张力明显已经释放。鱼乐水揉揉眼,让自己清醒一下,觉得屁股酸疼,胳臂酸麻。她活动活动手脚,问丈夫:
  
  “抓回来没有,你那个滑走的灵感?”
  
  “抓回来了。”天乐满心喜悦地说。
  
  “好啊,今天咱们没有白辛苦。你吃点东西吧,是妈送来的,送来很久了,我一直没敢打扰你。你吃吧,我刚才已经吃过了。”
  
  天乐接过已经放冷的食物和饮水,机械地往嘴里送,一边重复着:“我把滑走的灵感抓回来了,而且把它彻底想通了。乐水,我想——”他谨慎地说,“也许我手边已经有了一片阿司匹林,它甚至于不仅是安慰剂,而是有实际疗效。”
  
  “你是说——已经有了真正的逃生之路?”鱼乐水惊喜莫名。
  
  天乐摇摇头,“这样说还太早,只能说黑暗的隧道里已经透出一丝光明。这会儿几点了?”
  
  鱼乐水看看手机,“凌晨两点。”
  
  天乐看看崖下的一片漆黑,笑着说,“今晚反正回不去了,我就把自己的收获讲给你听吧。”他把吃剩下的食物推到一边。
  
  “好啊好啊,我已经等不及啦!噢,等一下。”鱼乐水找到一处合适的石座,自己先坐好,把天乐瘦削的身体再度揽到怀里,用毛毯将两人裹好。“现在你讲吧。”
  
  天乐把身体完全放松,舒服地倚在妻子身上,抬眼望着星空,语调舒缓地开始了讲述。
  
  天乐说:“你当时背上我,说‘孙猴子背红孩儿’的时候,我曾被勾起一点联想:在《西游记》故事中,妖魔红孩儿曾乔装成被捆吊在树上的幼儿,以便哄骗善心泛滥的唐僧,悟空为免麻烦,曾使用了缩地法,跳过红孩儿被捆吊的那棵树。就是‘缩地法’这三个字在我思维中激出了火花,缩地法正是神话版的空间收缩。但缩地法中其实有难以克服的矛盾,孙猴子如果懂得一点物理学,站在技术角度想一想,就会发现他的法术不好实现的。
  
  “关于如何实现缩地,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方法,是在前面要走的路程中干脆挖去十里八里地,孙猴子很可能就是这样干的,否则他无法跳过红孩儿吊着的那棵树。但这样做的话,十里之外的对岸世界就会在瞬间与河岸这边接合,因而具有极大的速度,会产生猛烈的碰撞。第二种方法,是让前面一百里地均匀收缩百分之十,这样也能减去十里行程,而且过程平稳,没有碰撞,但这样做的话,孙猴子就躲不开红孩儿——那个同比例变瘦了百分之十的红孩儿。”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智力游戏,想过也就完了,但后来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某种东西,一种对眼前局势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他刚才想了半夜,终于把它抓住了。这个智力游戏实际是他潜意识中某种思考的曲折反映——灾变区域内星体趋向太阳的运动,并非因为空间被挖去一块,而是因为空间发生了整体收缩!
  
  鱼乐水迷惑地问:“你说‘错了,错了’,指的就是它?但你并没错啊,我记得你一直在说‘局域空间的整体收缩’。”
  
  天乐苦笑道:“但我后来的推论犯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错误。令这一代科学家汗颜的是,两年来,没有一个科学家发现我的错误。不过这也不奇怪,科学史上不乏先例的,比如,20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冯•诺依曼,曾用数学证明推翻了德布罗意的导波理论。那时,冯•诺依曼华丽的天才倾倒了每一个人,没人对他的结论产生怀疑,连同样才华过人的德布罗意也承认了失败。但其实冯的证明中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直到几十年后才被玻姆和贝尔发现。贝尔——就是名垂千古的贝尔不等式的发现者——毫不客气地说,冯•诺依曼的证明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愚蠢的!真不知道自它公布以来是否有一位专家甚至大学生真正研究过它。想想冯•诺依曼那样的伟人都会偶尔犯错,我多少好过一些。”
  
  鱼乐水笑着说:“不必自责了。你知道一句谚语吗?鹰有时比鸡飞得还低,但鸡永远飞不了鹰那么高。你的愚蠢是鹰的愚蠢,可以原谅。说说你的错误吧。”
  
  “好的。我在老界岭会议上曾说过,飞船冲不过速度更快的逆向急流。”
  
  “对,你是这样说的。”
  
  “就是这个结论错了,而且错得非常愚蠢!”
  
  “为什么?我觉得那个图景很直观的,也符合逻辑。至少,”她半开玩笑地说,“我在不少科幻小说中看到过关于空间急速塌陷的逼真描写。”
  
  “不,那个塌陷速度只是空间收缩所造成的目视速度,是虚假的,并非真正的速度!不妨回头看看咱们原先那个整体温和膨胀的宇宙:一百亿光年外的星系能达到近乎光速的红移速度,但那是虚假的速度,是百亿光年空间距离上膨胀的累加。虽然宇宙只是温和膨胀,但百亿光年膨胀的累加就能造成那个惊人的目视速度!不过,如果人类飞船能够飞到那儿,会发现那儿风平浪静;恰如百亿光年外的飞船如果来到我们这儿,也会看到同样的风平浪静。所以在灾变区域的边缘根本不存在什么逆向湍流,人类的逃亡飞船将从容驶出灾变区域。”
  
  “真的?!”鱼乐水兴奋得几乎叫出声来。在两年的绝望中,人类忽然有了希望,可以逃生了!她用力拥抱怀中的丈夫,“天乐,我太高兴了。不必给民众服用阿司匹林了。我想,连宇宙墓碑计划也可以放弃,直接改为移民飞船,行不行?”
  
  天乐缓缓摇头,“恐怕还不行。”
  
  “为什么?”
  
  “我们刚刚撬开了地狱的第一道门,下边还有一道呢——灾变区域的扩大。它肯定要向外波及的,问题是以多大的强度和速度来波及。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透。这会儿我太累了,想睡了,等我考虑成熟后再说吧。”
  
  鱼乐水看看他,柔声说:“好的,你就靠在我身上睡吧。”
  
  楚天乐倚在妻子的肩头,很快睡着了。前半夜他的思维燃烧得过于猛烈,这会儿睡得非常深。鱼乐水睡不着,丈夫的发现让她亢奋。虽然前面还有地狱的第二道门,也许有第三道、第四道……但不管怎样,能闯过第一道就是一个大胜利,也为今后的继续闯关提供了勇气。她深情地看着身旁的天乐,这具瘦骨嶙峋的身体中有一个宝贵的大脑,值得他的亲人和世人珍惜。忽然怀中的天乐低声说:
  
  “乐水……”
  
  鱼乐水低下头看看,丈夫说话时没有睁眼。那么他是在说梦话?她低声说:“天乐,你想说什么?”
  
  天乐仍旧没有睁眼,口中喃喃道:“乐水,作为丈夫我很抱歉,不能在那方面满足你……你不要苦自己,找一个好男人陪你吧……”
  
  鱼乐水一愣,听听他的鼻息,显然仍在沉睡。那么,他是把这句一直想说又无法出口的话在梦中说出来了。鱼乐水感动地叹息一声,低头吻吻丈夫,把他搂得更紧了一点。
  
  天色渐渐放亮,往下看,已经能隐约看见家里房屋的轮廓;往上看,天文台的圆顶因为衬着熹微的晨光,所以看得更清晰。干爹还在里面观测吧,不知道昨晚他有无新的收获?天乐仍在熟睡,鱼乐水静静地搂着他,心中满溢着疼爱和怜惜。等朝阳在山凹射出第一道霞光,她听到清脆的喊声:
  
  “天乐哥哥!乐水姐姐!你们醒了吗?”
  
  往下看,天乐妈正抱着柳叶向这边招手。怀中的天乐睁开眼睛,鱼乐水低声说:
  
  “醒啦?那咱们回去吧,妈在叫咱们吃饭呢。”
  
  姬人锐给三人限定的十天期限,楚天乐只用一天就提前交卷了。上午他又把思路捋了一遍,与干爹进行了讨论,干爹表示完全赞同。下午他召集大家在总部碰面,对他的想法来一个会诊,贺老也参加了。康不名钦佩地说:“这么快!我的方案还没有一点眉目呢。”亚历克斯则怀疑地皱着眉头。会议开始,天乐用几句话讲出了自己的新结论,全场气氛突然为之一振!亚历克斯恼怒地失口喊道:
  
  “真他妈蠢透了!”他看看大家,解释说,“我不是骂楚和马,是骂自己。他们作为某种理论的提出者,容易受限于固定思路而犯错,这是正常的,最蠢的是我们这些旁观者。是的,楚的更正没错,因为灾变区域整体均匀收缩,所以几十光年外那些可怕的蓝移速度都是目视速度而非真正的速度,灾变区域边缘根本不存在湍急的逆向急流。”
  
  听众中泛起兴奋的骚动。贺老也听明白了,不快地说:“这个错误犯得也忒大了点儿。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们原先说的人类根本无法逃出灾变区域,这个观点完全错了?这可影响到人类社会的根本决策。”
  
  亚历克斯赧然点头,“是的,原来的观点错了,至少要大大修正。当然人类也不是高枕无忧了。虽然灾区边缘没有了逆向湍流,但灾变肯定不会在半径三十五光年处突然中断,一定会向外波及,我认为,它是以引力波的形式,以光速向外传播。”
  
  这番话让鱼乐水很沮丧,“以光速传播?那不是说人类根本无望逃生了?再先进的飞船也快不过光速啊。”
  
  “不是的。收缩波以光速传播,但收缩的强度应该与距离平方成反比,很快会衰减为零。所以,逃生飞船用不着和波速竞赛,只用驶到安全地带就行了。”
  
  “噢,是这样啊。”
  
  大家都发表了看法。今天的新进展为大家燃起了希望之光,会场气氛十分亢奋,连贺老也深受感染。马士奇也发了言,赞同天乐的新观点,也赞同亚历克斯关于灾变区域将以光速向外波及的预言,不过他同时指出,到目前为止,三十五光年之外的恒星如北河三、大角星等还观察不到蓝移增量。当然也可能它们已经塌陷,只是其光谱变化还没传到地球。姬人锐一直认真听着,对弄不懂的技术细节反复询问。最后他站起来说:
  
  “非常感谢天乐用一天时间就交了答卷。你那个脑袋瓜里烧的是什么燃料?我想它比核聚变还要厉害。研究研究,干脆用它来驱动飞船得了。”
  
  楚天乐调侃他:“那要感谢你的上帝之鞭呀。以后你不用抽我们,干脆直接抽飞船的屁股就行,飞船一看到你挥起鞭子,立马达到光速。”
  
  “是吗?抽飞船我做不到,但我会更加劲地抽你们。天乐,你让人类逃生的希望大大增加了,而且并非是安慰剂!我很振奋。但活人的逃生飞船毕竟是遥远的事,我还得先考虑我的近期计划,即宇宙墓碑计划。我想,天乐和亚历克斯刚才阐述的观点已经足以说服民众了。所以,”他笑着说,“你们继续往前走吧,我要离开这儿,着手干我的事了。”
  
  分子生物学家乔治•雅各比拦住他,“且慢。上帝之鞭先生,你的宇宙墓碑计划对我很有启发,不过有了楚天乐的新结论,我想它过于保守了,我们还能再往前大跨一步——你别担心,大跨一步后仍是一个可以立即实施的计划。请你稍等几天,我把思路捋清后咱们再开一次会。”
  
  “好!我非常高兴你的提议!你需要几天?”
  
  “也给我十天吧。”
  
  姬人锐很不满,“哪里需要十天?比比小楚的工作效率,你提这个要求不脸红吗?我只给三天,要赶在贺老走前让他看到结果。”他已经敏锐地猜到,贺老此行如此从容,也许是负有**最高层交付的使命,专程来这儿考察的。那么,最好能赶在贺老走前,给他端出一个分量足够的成果。
  
  乔治想了想,无奈地点点头,“好吧,三天就三天。上帝之鞭先生,我真不该主动揽下这个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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