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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儿女情真

八 儿女情真 (第2/2页)

颜法出来见桃子,桃子疑惑地问:“医生怎么跟你谈这么久?是不是我的病很重啊?”颜法笑笑说:“不是!医生这个行道,就是要多问。”他把桃子送到病房里,安排她躺下,又去外面给她买了一碗鸡蛋羹,一勺一勺喂给她喝了。
  
  桃子靠着病床喝着蛋羹,感激地望着颜法说:“我要是不得病该是几好啊!”
  
  治疗了三天,桃子就出院了,回到家养着。
  
  师傅倒是很难过,却也没有什么说法,师娘当时就把脸垮下来了,小兄弟关生心有不忍,扶着姐姐坐着,一边轻轻为姐姐捶背,一边眼睛里就流着泪。
  
  桃子看着兄弟,轻轻一笑说:“你这孩子,哭什么啊,我不是好好的吗?”说话颜法已经把床弄好了,他扶着桃子躺在床上,关生挨着姐姐脚头坐着,手不住地为姐姐压好被角。桃子看着关生,眼睛红了。
  
  “好兄弟,姐姐有你这个兄弟,不冤了,来生咱们还做姐弟!”说着又咳起来。
  
  从此颜法每天一早,就到桃子身边,服侍她吃药,为她打水洗脸。桃子身体稍微好点的时候,他搀着她,在屋子里走上几步。
  
  “莫性急啊,老人说,病这个东西,是来如烽火去如抽丝!”
  
  田家也知道了桃子的事。那家老爹心里有些不忍,那天早上,拿着桃子的卖身契和师傅写的欠条来了。
  
  “亲家,”他还是这样称呼师娘,“我和婆婆商量了,咱们两家,和气来往了这么多年,没有半点不顺的。既然两孩子没有缘分,也不怪哪一个。桃子病成这样,我们也要讲点德性!”说着把两张纸都拿了出来。“这欠条上的钱我们不要了,今天起,我们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这老人,脸上写着诚实。生意人家,当初他们为儿子买童养媳,也不是歹意,说到底,也是本分人家。
  
  师娘见人家这样,不免诚惶诚恐,一边让茶,一边少不了把桃子又埋怨了几句。送走老人,她走进屋,把那张卖身契交给了桃子。
  
  “立约人某某,情愿将女儿许配给田家为媳……”桃子孱弱的手,略略颤抖地捧着那张曾经令她痛苦不堪的纸状,忽然两手一用力,那张纸就被揉在手里。她绞着,撕着,眼看着那纸一点点成了碎片,这才筋疲力尽,松开手,无力地倒在枕头上,溪水一样的泪从她眼睛里流出,流在枕头上,把枕头打湿了一片。
  
  那天早晨,颜法到师傅家去,刚在桃子床前坐下,师娘把颜法叫到外面屋里去。
  
  “你看是这样子的,”师娘似乎有些不大好开口的样子,“桃子婆家已经来退了亲,你也到我们家里来来往往这么久了,街坊邻居,也都认定了我们已经把桃子许给了傅家。”她说了这几句,就停顿了,想了好久,才说:“老话说,女大不中留,留了反生仇!我哩,也从来没有留桃子的意思,你有手艺,人也志诚,我们把桃子交到你手里,也放心。”
  
  师娘绕来绕去,绕了半天,颜法才听懂了,原来师娘是说叫他把桃子现在就接过去!
  
  桃子在病中,连走路都吃力,这个时候哪里适合娶亲呢?这明明是把桃子看成了累赘,想推出去!
  
  但转念一想,或许也不是坏事。桃子真要到了自己家,有母亲照顾,说不定会好过一些。
  
  这样想,就对师娘说:“这事先要问问桃子,看她愿不愿意,等我再回去和姆妈说说。”师娘不出声走了。
  
  桃子在屋子里都听到了。颜法进去,她又在哭,看见颜法,桃子把脸侧过一边。颜法说:“桃子,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我去给姆妈说。我觉得师娘说的也有道理,不管怎么样,你到了我家,对你的病是有好处的!”
  
  桃子说:“我不是不愿意去你家,我今生的愿望,就是我们俩在一起!可是这个时候,舅娘提出这个事,太不近人情了!”说着眼里又涌满了泪。
  
  颜法说:“师娘也是为你好。我现在就去和姆妈商量!”
  
  桃子说:“不光是姆妈,也要和弟兄们说说。”颜法说你放心。
  
  颜法回家,悄悄和姆妈谈了这事,傅家姆妈一听就爽朗地说:“反正是我家的人,总是要进来的!等你弟兄们回了,大家一起商量,看怎么办好这事!”
  
  晚饭时候,一家人都到齐了,傅家姆妈在桌子上说了桃子的事。天鹏有些迟疑地说:“桃子这孩子是真好。只是现在她的身体,适合折腾吗?”
  
  碗筷声停住了。大家都明白这是桃子舅娘的主意,无非是看桃子病了,怕留在家里拖累。也就半分钟,老大颜启开口说:“我看立马把桃子接过来。在我们家,怎么也比在她舅舅家好。她那个舅娘,厉害得很!”
  
  老三说:“就是。桃子是老二的媳妇,就是真不中了,将来埋也要埋在傅家坟里!”傅家姆妈说:“打你的狗屁!你敢咒你的嫂子!”老三委屈地说:“我不是咒,是说的实话嘛!”也知道失言,对颜法说:“老二,我是向着嫂子的啊!”
  
  接着就商量各种细节。
  
  颜法给桃子穿好衣服,颜法和小妹搀着她上了轿。
  
  师傅的眼睛里流着眼泪,他不住地拭着。颜法说:“您莫难过了,我会对桃子好一辈子的!”可怜关生,小小年纪,看姐姐要走,扑上来抱住姐姐的手,哭个不停。桃子也哭说:“兄弟,姐姐没走远啊,有空姐姐就回来看你!”
  
  这一天,天气很好,傅家人人喜盈盈的,桃子虽说身体弱,看着傅家一家人都这样亲切的对待她,也时不时露出笑意来。桃子一到傅家,就被安排着躺下,颜法哪里也不去,一直坐在她床头,静静看着她。
  
  桃子吃过药,安心地合上眼睡了。
  
  傅家对桃子,真个是无微不至。
  
  穷人家,大碗实钵吃粗粮粗菜,桃子却是专门的小碗,盛着细粮,菜是为她一个人做的,或是鸡蛋,或是豆腐,都是平时不大上桌的。有时,傅家姆妈买来一条鱼,烧好了,一餐给桃子吃半条。傅家姆妈弄来一个小罐子,一次只能煨两碗汤,给桃子一个人喝。
  
  连小妹颜珍都不能吃这些东西。她知道家里穷,也没怨言,每天,她进门出门,总要问个“二嫂今天好些吗?”
  
  桃子躺着,床上的被单隔几天就换。衣服也是勤换,都由老母亲洗。
  
  夜里,颜法坐在桃子床边,桃子精神好些,就和她说说话,若桃子累了,他就给桃子扎好被子,静静地看着她睡去,往往到夜深,才回到自己床上去睡。
  
  有时桃子精神好些,会流着泪对颜法说:“你弟兄们花钱出力,老人家这样操心,接回我这个废人,咳!”
  
  颜法说:“哪个说你是废人啊,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桃子长叹一声:“老天爷啊,不睁眼的天啊!”
  
  的确,所有弟兄,都对桃子恭恭敬敬,他们用光了积蓄,不但没有一点后悔,反而处处怕桃子不开心。就连老三,那样粗齿的汉子,也是一口一个二嫂,说话叉手不离方寸。
  
  尽管这样的照料,桃子的病仍不见好转。
  
  那时候盘尼西林还没有到中国来,肺结核是最凶恶的杀手,莫说一般百姓,就是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得了这个病,也毫无办法。有钱人多采取疗养的方法,到风景区去,呼吸新鲜空气,在山水之间静静养病,也有很少的人这样让身体慢慢好了。说到底,就是个细菌,人体有时候能发生奇迹。
  
  颜法天天盼着这样的奇迹在桃子身上出现。除了去医院,他还请老中医胡聋子来了几次,商量用中医方法治疗。中医的理论是阴阳五行,胡聋子的确很有经验,但是他的药也只能清火,不能扑杀凶猛的细菌。
  
  民间把这病叫“富贵病”,即身体不行,需要营养,见效很慢,必须长期疗养。
  
  “富贵病”还有一个特征,病情是一点点恶化的,这种恶化几乎是悄悄的,有时候,病情甚至停止发展,叫人欣喜。桃子到傅家的头几天,因为精神愉快些,加上营养补充,她自己说身子好过多了。其实这只是假象,没几天,她又只得躺下。
  
  治疗“富贵病”是一场持久战。颜法不能在家呆着了,他得出去干活。这次的工作地点很远,在接近郊区的地方。
  
  每天天不亮就要走,出门时,桃子醒了,她弱弱地问:“要走啊?”颜法便回过身到桃子床边,握住她的手。桃子的手已经很瘦弱了,握上去,感到骨头的纤细。过去那个健康活泼的桃子呢?颜法心如刀绞。
  
  桃子无限依恋地看着颜法:“我总怕这样一觉睡过去,再也看不见你了!”颜法强笑说:“哪里会啊!我们还要一起过几十年的!”桃子摇摇头苦笑。她颤巍巍地给颜法理顺头发,自己缩进被子说:“你走吧,要吃饭啊!”
  
  晚上颜法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桃子已经被家人招呼吃过饭,也吃过药了,她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楼板,颜法进屋,桃子眼里露出欣喜来。
  
  “今天累么?”
  
  颜法照例说不累。
  
  “哪里能不累啊!端人的碗,不下力怎么能行?我就是担心你,你心眼太实。将来要是我不在了,你记着,和人打交道,凡事要多个心眼!”
  
  颜法听见这话,只觉得想哭。桃子的话里总有一种不祥的意味,叫他心酸。这几天,他上工路过宝通寺,到庙里去了好几次,求菩萨保佑桃子平安。有个老和尚,看颜法心诚,特地问了他缘由。得知桃子的病况,那和尚说:“人都有个命定的,不能违抗,要是万一将来你夫人留不住,不要太难过!”
  
  这些都在颜法心里,不能对桃子说。其实他知道,医院已经没有办法了,那个善心的医生已经告诉他,可以用的药都用了,桃子的病情还在加重。中医现在只开些解热清火的汤水,对这样厉害的病菌,几乎没有什么效果。
  
  颜法吃过饭,打一盆温水,给桃子擦身子。昔日那姣好的身躯如今已经瘦骨嶙峋,皮肤也失去了光洁和弹性。颜法轻轻的,一点一点给桃子擦洗着,水的温度正好,大约桃子也感到舒适,她无力地靠在颜法厚实的胸怀里,听得见她略带喘息的呼吸声。桃子的眼睛,还是那样好看,只是里面的光泽不见了。
  
  两人静静地偎在一起。桃子脸上又有了笑意。
  
  “颜法哥,”桃子很小的声音,“你知道吗,很久以前,我就老做今天这样的梦,梦见你这样温和地对待我。我没有看错人!”
  
  颜法轻轻抚摸着桃子的脸说:“桃子,我会永远对你好的啊!”
  
  桃子叹气说:“可惜我没有力量对你好了!”
  
  颜法说:“你对我的好,都刻在我心里了。”
  
  两人慢慢说着,彼此都感到对方的柔情。桃子忽然哭了起来。
  
  “颜法哥,我太傻啊,我一直就想对舅娘说,把那边退掉,一直不敢说。要是早像今天这样,我就不会得这病了吧?你不知道,这么多年,这事一直像石头压在我胸口,夜里,想到这事,就像气也喘不过来!”
  
  颜法拿来毛巾,为她拭去泪水。桃子说了这么多话,出了力,就要躺下,颜法为她压好被角。
  
  “颜法哥,别走!”桃子央求说。
  
  夜已经深了,外面屋里一片寂静。颜法去关了灯,脱去外衣,轻轻进了桃子的被子。怕挤着桃子,他尽量侧着身子,桃子却一下子反过身来,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桃子的身体那么纤细,就像一个孩子。无限柔情在颜法心里升起,他小心地抚摸着桃子的背脊,唯恐稍稍用力,就把桃子伤着了。
  
  “颜法哥,”桃子呢喃着,“今生遇到你,我怎么也不后悔了!我们的时间太短了啊,如果我今生不能伺候你,来生一定报答你!”
  
  颜法说:“我们的今生才开始呀,等你好了,我们会比所有的夫妻都好的!”
  
  “可是我好不了啊,颜法哥,我对不起你呀!”桃子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泪流在颜法胳膊上,热热的。
  
  静静的夜里,颜法轻轻拍着桃子,听见桃子的呼吸渐渐均匀了。又过了很长时间,颜法将桃子的手轻轻挪开,起身下床,为桃子把被子掖好,倒在自己的床上合上眼。
  
  时间在这样的消磨中一天天过去,桃子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连吃东西也不行了。付家姆妈想了很多办法,把瘦肉剁碎做丸子,桃子只吃两口,就没食欲了。
  
  桃子知道自己不行了。那天早上,颜法要出门,桃子很微弱地要他过去。
  
  桃子喘着气说:“现在你每天出去,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见你。夜里做梦,我看见爹妈来接我了!有句话我要告诉你。”
  
  颜法蹲下来,把头放在桃子枕头边。桃子说:“我要是走了,你莫太伤心啊,我是念着你的好走的!人都是命,我们今生没有做夫妻的命,留着这个情,来生还有的。以后你要去找个好媳妇,比我好的。但是不要忘记我啊,把我埋在傅家坟里,清明时候,记得给我烧张纸!”
  
  说完这些话,桃子又累了,喘着气,无力地躺下去。
  
  颜法为她盖好被子,眼里噙着泪。桃子,真的到生命的尽头了吗?
  
  那天下午,颜法干完活,急匆匆回家去,还没到门口,就看见很多人在那里闹嚷嚷。走近去,一副白色的对联贴在门两边。
  
  桃子静静地躺在床上,毫无声息。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睛,永远闭上了!
  
  从把桃子接到家里来,整整半年,桃子终于没能斗过病魔,桃子太弱了啊!颜法坐在板凳上,双手捂着眼睛,热泪从手指缝里汩汩流出,却是无声。
  
  忽然想起桃子的往事,想起乡下那个月如勾的夜晚,想起桃子对自己的亲热,那样知心的话语。颜法的心一阵接一阵扯着疼。
  
  心是空的,世间一切都那么虚无缥缈,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那样好的桃子走了,孤单单去了另一个世界!
  
  是姆妈摇着颜法的肩。“颜法,颜法!挺住,还有蛮多事情要你做的!”姆妈的眼睛又红又肿,声音沙哑,却在屋里走来走去,指挥弟兄们做各种必须做的事情。
  
  决定把桃子埋在傅家祖坟里。所谓祖坟,也就是一个小土包而已,傅统领和老夫人安息在那里。土包上生着一些灌木,其间有一棵杨树,已经有碗口粗了,风吹过,树叶婆娑,桃子就长眠在杨树下。
  
  第三天,颜法一个人去坟上。
  
  烧完纸钱,将一杯酒浇在地上,颜法无力地倚在桃子坟上。坟包还是新的,散发着泥土的腥气,隔着泥土,葬着他最心爱的人。真是不敢想象,生离死别发生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命运,竟是这般无情!颜法静静地睁着眼,真想再听到桃子的声音呀!明知道那只是幻想,桃子永远离开了他。没有桃子,自己的生命也去了一半,颜法看看四周,一切是那样了无生趣,灰蒙蒙的,荒草、枯树、寂无人声的旷野,这一切给他一种深重的压力感。
  
  颜法闭上眼,回想着桃子的音容笑貌,试着想象和桃子说话,忽然一声乌鸦的嘶叫,睁眼看,四下静悄悄,就自己一人而已。顿时胸腔内一种撕裂般的无奈。
  
  颜法起身,对着桃子久久低着头。桃子,我的爱人,你好好睡吧,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你的!
  
  邻居都说颜法痴了。他对什么人都不说话,低着头一个人悄悄地进出。那些天,他每天下工,都要去桃子那里坐坐,一个人呢呢喃喃,直到月亮上来才离开。遇到有时休工,他一早就去桃子墓上,就那样呆呆地坐一天。
  
  娘看着心疼,对他说:“儿啊,莫太难过,人都是命啊!”
  
  “姆妈,我晓得!”颜法短短地应一句,眼睛却早已湿了。
  
  命运对傅家的打击没有就此止步。就在桃子去世不久,颜玉的噩耗传来了。颜玉在和丈夫拌嘴之后,喝下砒霜,抛下一个年幼的儿子,撒手人寰。
  
  颜玉对一个少女时期的女伴说过,自从出嫁,她没有一天不是在煎熬中渡过。女伴劝她想开些,她只是噙着泪摇头。
  
  这个给了弟妹们那么多温暖的女子,从出嫁那天起,就忍受着种种屈辱。婆婆不给好脸色看,丈夫生性愚钝,妯娌之间,如同敌人,动不动就有冷语,说她是“小轿子接来的!”贫穷的娘家,不能给她任何帮助,她独自在那个大家庭的歧视中熬着时光。她也曾和大多数妇女一样,把希望寄托在将来,可是通往将来的路太漫长了!当她知道自己可能一辈子也不能到达“将来”的时候,她选择了死。
  
  天鹏和傅家姆妈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傅家姆妈哭得已经没有泪了,她沙哑地对着空中喊道:“老天,我们做错什么了,让我们遭受这样的罪!”天鹏一袋接一袋抽着烟,眼睛里闪着愤怒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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