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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愧山西

抱愧山西 (第2/2页)


  
  在这种独特的心理环境中,山西商人对自身职业没有太多的精神负担,把商人做纯粹了。
  
  其二,目光远大。
  
  山西商人本来就是背井离乡的远行者,因此经商时很少有空间框范,而这正是商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本质差异。整个中国版图都在其视野之内,谈论天南海北就像谈论街坊邻里,这种在地理空间上的心理优势,使山西商人最能发现各个地区在贸易上的强项和弱项、潜力和障碍,然后像下一盘围棋一样把它一一走通。
  
  你看,当康熙皇帝开始实行满蒙友好政策、停息边陲战火之后,山西商人反应最早,很快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面向蒙古、新疆乃至西伯利亚的庞大商队组建起来了,光“大盛魁”的商队就拴有骆驼十万头。商队带出关的商品必须向华北、华中、华南各地采购,因而他们又把整个中国的物产特色和运输网络掌握在手中。
  
  又如,清代南方以盐业赚钱最多,但盐业由政府实行专卖,许可证都捏在两淮盐商手上,山西商人本难插足。但他们不着急,只在两淮盐商资金紧缺的时候给予慷慨借贷,条件是稍稍让给他们一点儿盐业经营权。久而久之,两淮盐业便越来越多地被山西商人所控制。可见山西商人始终凝视着全国商业大格局,不允许自己在哪个重要块面上有缺漏。人们可以称赞他们“随机应变”,但对“机”的发现,正由于视野的开阔、目光的敏锐。
  
  当然,最能显现山西商人目光的,莫过于一系列票号的建立了。他们先人一步看出了金融对于商业的重要,于是就把东南西北的金融脉络梳理通畅,稳稳地把自己放在全国民间钱财流通主宰者的地位上。我想,拥有如此的气概和谋略,大概与三晋文明的长久陶冶有关,我们只能抬头仰望了。
  
  其三,讲究信义。
  
  山西商人能快速地打开大局面,往往出自于结队成帮的群体行为,而不是偷偷摸摸的个人冒险。
  
  只要稍一涉猎山西的商业史料,便立即会看到一批又一批的所谓“联号”。或是兄弟,或是父子,或是朋友,或是乡邻,组合成一个有分有合、互通有无的集团势力,大模大样地铺展开去,不仅气势压人,而且呼应灵活、左右逢源,构成一种商业大气候。
  
  其实,山西商人即便对联号系统之外的商家也会尽力帮助。其他商家借了巨款而终于无力偿还,借出的商家便大方地一笔勾销,这样的事情在山西商人间所在多有,不足为奇。
  
  例如,我经常读到这样一些史料:有一家商号欠了另一家商号白银六万两,到后来实在还不起了,借入方的老板就到借出方的老板那里磕了个头,说明困境,借出方的老板就挥一挥手,算了事了;一个店欠了另一个店千元现洋,还不起,借出店为了照顾借入店的自尊心,就让他象征性地还了一把斧头、一个箩筐,哈哈一笑也算了事。山西人机智而不小心眼,厚实而不排他,不愿意为了眼前小利而背信弃义,这可称之为“大商人心态”——在南方商家中虽然也有,但不如山西坚实。
  
  众所周知,当时我国的金融信托事业还没有公证机制和监督机制,即便失信也几乎不存在惩处机制,一切全都依赖信誉和道义。金融信托事业的竞争,说到底是信誉和道义的竞争。在这场竞争中,山西商人长久地处于领先地位,他们能给远远近近的异乡人一种极其稳定的可靠感,这实在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其四,严于管理。
  
  山西商人最早发迹的年代,全国商业、金融业的管理基本上处于无政府状态。例如,众多的票号就从来不必向官府登记、领执照、纳税,也基本上不受法律的约束。面对这么多的自由,山西商人却没有表现出放纵习气,而是加紧制定行业规范和经营守则,通过严格的自我约束,在无序中求得有序。因为他们明白,无序的行为至多得益于一时,不能立业于长久。
  
  我曾恭敬地读过清代许多山西商家的“号规”,内容不仅严密、切实,而且充满智慧,即便从现代管理学的眼光去看也很有价值,足可证明在当时山西商人中已经出现了一批真正的管理专家。例如,规定所有的职员必须订立从业契约,并划出明确等级,收入悬殊,定期考查升迁;高级职员与财东共享股份,到期分红,使整个商行在利益上休戚与共、情同一家;总号对于遍布全国的分号容易失控,因此制定分号向总号和其他分号的报账规则,以及分号职工的汇款、省亲规则……凡此种种,使许多山西商号的日常运作越来越正规。一代巨贾也就分得出精力去开拓新的领域了。
  
  以上几个方面,不知道是否大体勾勒出了山西商人的人格素质?不管怎么说,有了这几个方面,当年“走西口”的小伙子们也就像模像样地掸一掸身上的尘土,堂堂正正地走进了一代中国富豪的行列。
  
  何谓山西商人?我的回答是:“走西口”的哥哥回来了,回来在一个十分强健的人格水平上。
  
  五
  
  然而,一切逻辑概括总带有“提纯”后的片面性。实际上,只要再往深处窥探,山西商人的人格素质中还有脆弱的一面。
  
  他们人数再多,在整个中国还是一个稀罕的群落;他们敢作敢为,却也经常遇到自信的边界。他们奋斗了那么多年,却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能够代表他们说话的思想家。他们的行为缺少高层理性力量的支撑,他们的成就没有被赋予雄辩的历史理由。几乎所有的文化学者都一直在躲避着他们。他们已经有力地改变了中国社会,但社会改革家们却一心注目于政治,把他们冷落在一边。
  
  说到底,他们只能靠钱财发言,但钱财的发言在当时又是那样缺少道义力量,究竟能产生多少社会效果呢?没有外在的社会效果,也就难以抵达人生的大安详。
  
  是时代,是历史,是环境,使这些商业实务上的成功者没能成为历史意志的觉悟者,他们只能是一群缺少皈依的强人,一拨精神贫乏的富豪,一批在根本性的大问题上还不能掌握得住自己的掌柜。
  
  他们的出发地和终结点都在农村,当他们成功发迹而执掌一大门户时,封建家长制是他们可追慕的唯一范本。于是他们的商业人格不能不自相矛盾乃至自相分裂,有时还会做出与创业时判若两人的作为。在我看来,这正是山西商人在风光数百年后终于困顿、迷乱、内耗、败落的内在原因。
  
  在这里,我想谈一谈几家票号历史上一些不愉快的人事纠纷。
  
  最大的纠纷发生在日昇昌总经理雷履泰和副总经理毛鸿翔之间。毫无疑问,两位都是那个时候堪称全国一流的商业管理专家,一起创办了日昇昌票号,因此也是中国金融史上一个新阶段的开创者,都应该名垂史册。雷履泰气度恢宏,能力超群,又有很大的交际魅力,几乎是天造地设的商界领袖;毛鸿翙虽然比雷履泰年轻十七岁,却也是才华横溢、英气逼人。两位强人撞到了一起,开始时亲如手足、相得益彰,但在事业获得成功之后却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一个中国式的大难题:究竟谁是第一功臣?
  
  一次,雷履泰生了病在票号中休养,日常事务不管,但遇到大事还要由他拍板。这使毛鸿翔觉得有点儿不大痛快,便对财东老板说:“总经理在票号里养病不太安静,还是让他回家休息吧。”财东老板就去找了雷履泰,雷履泰说:“我也早有这个意思。”当天就回家了。
  
  过几天财东老板去雷家探视,发现雷履泰正忙着向全国各地的分号发信,便问他干什么。雷履泰说:“老板,日昇昌票号是你的,但全国各地的分号却是我安设在那里的,我正在一一撤回来好交代给你。”
  
  老板一听大事不好,立即跪在雷履泰面前,求他千万别撤分号。雷履泰最后只得说:“起来吧,我也估计到让我回家不是你的主意。”老板求他重新回票号视事,雷履泰却再也不去上班。老板没办法,只好每天派伙计送酒席一桌、银子五十两。
  
  毛鸿翔看到这个情景,知道自己不能再在日昇昌待下去了,便辞职去了蔚泰厚布庄。
  
  这事件乍一听都会为雷履泰叫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是味道。是的,雷履泰获得了全胜,毛鸿翔一败涂地,然而这里无所谓是非,只是权术。用权术击败的对手是一段辉煌历史的共创者,于是这段历史也立即破残。中国许多方面的历史总是无法写得痛快淋漓、有声有色,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这种代表性人物之间必然会产生的恶性冲突。商界的竞争较量不可避免,但一旦脱离业务的轨道,在人生的层面上把对手逼上绝路,总与健康的商业动作规范相去遥遥。
  
  毛鸿翔当然也要咬着牙齿进行报复。他到了蔚泰厚之后,就把日昇昌票号中两个特别精明能干的伙计挖走并委以重任,三个人配合默契,把蔚泰厚的业务快速地推上了新台阶。雷履泰气恨难纾,竟然写信给自己的各个分号,揭露被毛鸿翔勾走的两名“小卒”出身低贱,只是汤官和皂隶之子罢了。
  
  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这位总经理已经很失身份,但他还不罢休,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一有机会就拆蔚泰厚的台,例如,由于雷履泰的谋划,蔚泰厚的苏州分店就无法做成分文的生意。这就不是正常的商业竞争了。
  
  最让我难过的是,雷、毛这两位智商极高的杰出人物在钩心斗角中采用的手法越来越庸俗,最后竟然都让自己的孙子起一个与对方一样的名字,以示污辱——雷履泰的孙子叫雷鸿翔,而毛鸿翔的孙子则叫毛履泰!
  
  这种污辱方法当然是纯粹中国化的,我不知道他们在憎恨敌手的同时是否还爱惜儿孙,也不知道他们用这种名字呼叫孙子的时候会用一种什么样的口气和声调。
  
  可敬可佩的山西商人啊,难道这是你们给后代的遗赠?你们创业之初的吞天豪气和动人信义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会让如此无聊的诅咒来长久地占据你们日渐苍老的心?
  
  也许,最终使他们感到温暖的还是早年跨出家门时听到的那首《走西口》。但是,庞大的家业也带来了家庭内部情感关系的复杂化,《走西口》所吐露的那种单纯性已不复再现。据乔家后裔回忆,乔家大院的内厨房偏院中曾有一位神秘的老妪专干粗活,玄衣愁容,旁若无人,但气质又绝非用人。
  
  有人说,这就是“大奶奶”,主人的首席夫人。主人与夫人产生了什么麻烦,谁也不清楚,但毫无疑问,当他们偶尔四目相对时,当年《走西口》的旋律立即就会走音。
  
  写到这里我已经知道,我所碰撞到的问题虽然发生在山西却又远远超越了山西。由这里发出的叹息,应该属于我们父母之邦更广阔的天地。
  
  六
  
  当然,我们不能因此而把山西商人败落的原因全然归之于他们自身。一两家铺号的兴衰,自身的原因可能至关重要;而牵涉到山西无数商家的整体败落,一定会有更深刻、更宏大的社会历史原因。
  
  首先是因为中国近代社会的极度动荡。一次次激进主义的暴力冲撞,表面上都有改善民生的口号,实际上却严重地破坏了各地的商业活动,往往是“死伤遍野”、“店铺俱歇”、“商贾流离”。山西票号不得不撤回分号,龟缩回乡。有时也能发一点儿“国难财”,例如,太平天国时官方饷银无法解送,只能赖仗票号;八国联军时朝廷银库被占,票号也发挥了自己的作用。但是,当国家正常的经济脉络已被破坏时,这种临时的风光也只能是昙花一现。
  
  二十世纪初,英、美、俄、日的银行在中国各大城市设立分支机构,清政府也随之创办大清银行,开始邮电汇兑。票号遇到了真正强大的对手,完全不知怎么应对。辛亥革命时随着一个个省份的独立,各地票号的存款者纷纷排队挤兑,而借款者又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山西票号终于走上了末路。
  
  走投无路的山西商人傻想,新当政的北洋军阀政府总不会见死不救吧,便公推六位代表向政府请愿,希望政府能贷款帮助,或由政府担保向外商借贷。政府对请愿团的回答是:山西商号信用久孚,政府从保商恤商考虑,理应帮助维持,可惜国家财政万分困难,他日必竭力斡旋。
  
  满纸空话,一无所获,唯一落实的决定十分出人意料:政府看上了请愿团首席代表范元澍,发给月薪二百元,委派他到破落了的山西票号中物色能干的伙计到政府银行任职。这一决定如果不是有意讽刺,那也足以说明这次请愿活动是真正的惨败了。国家财政万分困难是可信的,山西商家的最后一线希望彻底破灭。“走西口”的旅程,终于走到了终点。
  
  于是,人们在一九一五年三月份的《大公报》上读到了一篇发自山西太原的文章,文中这样描写那些一一倒闭的商号:
  
  彼巍巍灿烂之华屋,无不铁扉双锁,黯淡无色。门前双眼怒突之小狮,一似泪涔涔下,欲作河南之吼,代主人鸣其不平。前月北京所宣传倒闭之日昇昌,其本店耸立其间,门前尚悬日昇昌金字招牌,闻其主人已宣告破产,由法院捕其来京矣。
  
  这便是一代财雄们的下场。
  
  七
  
  有人觉得山西票号乃至整个晋商的败落是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但是,问题在于,在它们败落之后,中国在很长时间之内并没有找到新的经济活力,并没有创建新的富裕和繁华。
  
  社会改革家们总是充满了理想和愤怒,一再宣称要在血火之中闯出一条壮丽的道路。他们不知道,这条道路如果是正道,终究还要与民生接轨,那里,晋商骆驼队留下的辙印仍清晰可辨。
  
  在没有明白这个道理之前,他们一直处于两难的困境之中。他们立誓要带领民众摆脱贫困,而要用革命的手段摆脱贫困,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剥夺富裕。要使剥夺富裕的行为变得合理,又必须把富裕和罪恶画上等号。当富裕和罪恶真的画上等号了,他们的努力也就失去了通向富裕的目标,因为那里全是罪恶。这样一来,社会改革的船舶也就成了无处靠岸的孤舟,时时可能陷入沼泽,甚至沉没。
  
  中国的文人学士更加奇怪。他们鄙视贫穷,又鄙视富裕,更鄙视商业,尤其鄙视由农民出身的经商队伍。他们喜欢大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却从来没有把“兴亡”两字与民众生活、社会财富连在一起,好像一直着眼于朝廷荣衰,但朝廷对他们又完全不予理会。他们在苦思冥想中听到有骆驼队从窗外走过,声声铃铛有点儿刺耳,便伸手关住了窗户。
  
  山西商人曾经创造过中国最庞大的财富,居然,在中国文人浩如烟海的著作中,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记述。
  
  一种庞大的文化如此轻慢一种与自己有关的庞大财富,以及它的庞大的创造群体,实在不可思议。
  
  为此,就要抱着惭愧的心情,在山西的土地上多站一会儿。
  
  秋雨注:
  
  此文发表于一九九三年,距今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发表时被评为中国第一篇向海内外报告晋商和清代商业文明的散文。由这篇文章,我拥有了无数山西朋友。平遥民众为了保护我在文章中记述的城内遗迹,在古城外面兴建市民新区,作为搬迁点。市民新区竟命名为“秋雨新城”,真让我汗颜。更有趣的是,有一度外地几个嫉妒者对我发起了规模不小的诽谤,山西的出版物也有涉及,但很快就有山西学者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山西应该对得起余秋雨》。厚道的山西人立即围起了一道保护我的墙,让我非常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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