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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入山和出山(1)

第三章 入山和出山(1) (第2/2页)

“好的,估计能劝转。”
  
  “把所有外国人截住,想办法给他们补办出境手续,然后尽快送出境。客走主人安。”
  
  “好的。”
  
  “你那俩手下受苦了,替我谢谢他们,好好补养补养。”
  
  “不消你吩咐。”他笑着低声问,“县长,真有那个上帝打尿颤的假说?”
  
  姬县长摇摇头,“很可惜,我唱的是空城计。我得走了,这儿的善后交给你了。”
  
  “行。只是——那个雕像真要整?”老鲁指指人群中开始干活的工人。
  
  “没错,真的要整。这事儿我没上县委会集体研究,纯属个人行为。雕塑家是我的一位朋友,友情出力,带十几个学生来,全当是搞毕业设计。征地费和材料费是我拉的赞助——当然只够建个小雕像,绝对赶不上峨眉金佛的。”他微笑道,“刚才关于旅游业的话并非瞎说,只要社会没有立即崩溃,这座雕像应该会振兴杞县的旅游业。我走了。”
  
  他沉沉地环视着正在善后的绝食现场。今天他的计谋大获成功,按说该高兴的,但他此刻意兴阑珊。良久,他没来由地叹息一声,走了。
  
  姬人锐很晚才回家,妻子苗杳立即迎上来,接过公文包,递过拖鞋,笑着说:“大功臣回来了?老鲁给我打了电话,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你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还说他这次若能保住乌纱全是你的功劳,大恩不言谢。”
  
  姬人锐笑笑,没说话,到卫生间洗洗手,又到卧室看看熟睡的五岁儿子,问:“昌昌今天在幼儿园惹事没?”苗杳说今天倒没有。昌昌是幼儿园里挂着号的调皮孩子,阿姨们很头疼的,但姬人锐一向不太在意。他常对妻子说,不要过于管束孩子的天性,有点野性的孩子长大才会有出息。他亲亲熟睡的昌昌,坐到饭桌前。妻子摆好饭菜,说:
  
  “今晚特意做了你喜欢吃的螃蟹,犒劳犒劳你。喂,老鲁还提到那个雕像,很认真地让我劝劝你。虽然你没让县里出钱,但现在是敏感时期,社会上很多人窝着一股戾气。你在这时弄个雕像来振兴什么旅游,说不定会激起舆论界的反感,说你钻到钱眼里,发国难财,那就不好收场了。老鲁后来说得动了感情,他说知道姬县长不是凡人,早晚会成龙的,千万不要因一件小事崴了脚。”她剥了蟹肉放到丈夫面前,柔声说,“人锐,我看老鲁是一片诚心,他的考虑也有道理。”
  
  姬人锐吃着蟹肉,慢悠悠地说:“你别担心,这事我有通盘考虑。不过现在透底儿还太早,等雕像落成后再说吧。放心,我不会瞒着你。”
  
  此后,他就抛开这个话题。按照夫妻俩的一向默契,丈夫只要不说,苗杳也不会再一次追问,但她无法排解心中的隐忧,因为听丈夫的口气,似乎他很快就要做出一个比较重大的决定。苗杳不像别的官太,她不贪财,不好奢侈品,处事内敛,为人低调。她唯一挂心的,也可以说是她人生的唯一目的,是帮助丈夫在仕途中发达。丈夫有这样的天分,也有这样的志向,这是她在选择夫婿前就认准了的。平时她言语谨慎,从不在其他官太面前说三道四,但时刻竖着耳朵倾听着政界的些微动静。她认为老鲁的劝阻不无道理,那么——丈夫究竟有什么样的“通盘考虑”呢?
  
  此后几个月,姬人锐把雕像的完成当成了第一要务。他开会协调征地,与北京来的雕塑家吉大可商量雕像的设计构思,组织施工,到现场察看塑像进度。县里其他头头儿比较困惑,因为按姬县长的处事风格,他向来不会这样独断专行的,即使是私人行为,至少要向同僚们打个招呼,但姬既然不说,他们也就礼貌地保持沉默。四个月后,这座杞人塑像以惊人的速度落成了。它的整体构图比较怪异,不循常规。一个巨大的半球形大理石底座,通体黑色,有如黑色的夜空。外表面用浅浮雕技法镌刻着北半球的星图,其中,星体是用白色石英石镶嵌其上,并按照中国古代的二十八宿,用金属丝镶嵌出各星座相应的连线,刻出星座的名字。半圆的上部有一个不规则的缺口,缺口处露出一个男人,裸体,头顶绾有古人的发髻。他表情忧郁,目光苍凉,头颅后仰,两手平举,手心向天,像是在发出天问,也像是在(很不自量力地)以手托天。他身体羸瘦,肋骨根根凸出,完全不似希腊雕塑的健美。塑像的高低与一个真人相当,嵌在巨大的基座里显得尺度过小,颠覆了一般塑像和底座应有的比例。这样的设计凸显了人的渺小和脆弱,再加上基座的暗色背景,给观看者造成沉重的压抑感。不过,雕像本应仰视的星空却处在他的脚下,这又使他显得高大。
  
  姬人锐主持了一个低调的非官方剪彩仪式,县里头头只有他一人参加。他没有邀请旁人。仪式结束,众人散去,包括吉大可的学生们也一窝蜂去KTV放松了,只剩下两位老友立在塑像前,久久凝视着他们四个月的成果。塑像内蕴着阴郁、苍凉和困惑,它正是雕塑家心态的显化。天色暗下来,姬人锐拉上吉大可,开车来到一家相熟的高档酒家“水一方”,对老板说:
  
  “曲老板,不必点菜了,按最高档的上吧。吉先生为杞县做了四个月的义工,今天我要好好犒劳一下。噢,对了,不要上鱼翅、发菜这类,吉先生是个彻底的环保主义者。”
  
  吉大可闷声说:“不,有什么尽管上,今天我也要彻底堕落。现在讲环保还有什么意义?”
  
  “好,遂客人的意吧。曲老板,菜单由你来定。这儿不用服务,我们想单独聊一会儿。”
  
  老板领着女服务员恭敬地退出房间,先上了几个精致的凉菜,开了一瓶茅台。姬人锐举起杯:
  
  “大可,感谢话我就不说了,一切都在杯中,干。”
  
  吉大可与他碰了杯,一饮而尽。“人锐,其实我该感谢你。你提供了这次机会,让我在天塌之前能够留下一件传世的作品——虽然它同样逃不脱毁灭。不管怎样,至少让我有了一次心理上的宣泄吧。”
  
  “现在谈地球毁灭还早着哩,来,再干一杯。”
  
  酒过三巡,吉大可说:“人锐,听说我来杞县之前,你刚刚化解了一次集体自杀。”
  
  姬人锐笑了,“没错,手段不大光明,半蒙半骗,反间计,空城计。虽然没用美人计,但用了美肉计。”
  
  “那不算啥,为了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不高尚的手段,这是你一向的主张嘛,我也赞成。”
  
  “谢谢啦。我当时是被逼无奈,你没到过现场,不知道那种一心求死的气场是何等决绝。”
  
  “其实从世界范围来说,中国人天性比较皮实,比较耐摔打,更重要的是上面有一帮老家长在尽心照管着,在苦苦支撑着,所以情况要好得多。你看国外,已经实施的集体自杀至少二十起了!北欧几个小国,就是那些民众吃惯高福利的国家,社会已经整体崩溃了!人类的诺亚方舟真的会被这个该死的塌陷所毁灭?一切的一切:人类一砖一瓦所建立的物质殿堂和精神殿堂、鲜花一样娇嫩的儿童和姑娘、精妙的诗句、天籁般的音乐、美色美景、美酒美食、爱情亲情、理想抱负,如此等等,都要消失?这些天,我真遗憾自己不是某种宗教的信徒,如果是,至少我还知道谁该负责,我还可以用最恶毒的话骂骂宇宙的主宰,出出胸中的郁闷气。可惜我信仰的是科学,是冰冷无情的物理定律。科学让我们预知了明天的灾难,却给不出拯救宇宙的办法。你说这样的科学有啥用?还不如在懵懵懂懂中死去的好!人锐你告诉我,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就是一路荆棘地走来,艰难地开启智慧,只为了能清醒地看到最终的毁灭?”
  
  姬人锐拍拍他的肩膀,斟上酒,微笑着说:“那位鱼乐水记者对楚马二人的采访,你应该看过吧?”
  
  “当然。”
  
  “建议你再看一遍。文中有马先生劝绝症病人楚天乐的话,说得很有哲理:人生尽管免不了一死,还是要活得高高兴兴、快快乐乐、有滋有味,不枉到世上走一遭。这是一段很浅显的大白话,但它其实涵括了人类所有哲学、宗教和科学的真谛。有生就有死,生存不是为了逃避最终的死亡,也无法逃避。生存的意义就在于生存本身。我很信奉马先生的话,哪怕明天天塌,今天我还是要活着。”
  
  吉大可苦笑道:“其实我也一样啊。宣泄归宣泄,活嘛还是要活下去的。”
  
  两人又喝了几巡,聊了些闲话,吉大可问:“今天给我个实话吧,对这尊雕像你为什么如此上心?你当然不是为了什么狗屁旅游。”
  
  “你说错了,我确实想用它来带动本县旅游业,这是我送给杞县的告别礼物。”
  
  “告别?又要高升了?”
  
  “不,我想挂冠封印,从此扁舟江湖。”
  
  “归隐江湖?你?”吉大可大为摇头,“别开玩笑了,且不说你本人一向志存高远心向庙堂,至少你过不了嫂夫人那道关。她可是立志要以身为梯,托你跳过龙门的。我想她的最低愿望是副总理夫人吧。”
  
  姬人锐此时有了五分酒意,借着酒意说:“大可,你我是过心的朋友,我不瞒你,不过这些话眼下到你为止。我不是开玩笑,我确实要辞官入江湖,但不是出世,而是更深地人世。人类面临的灾变是没有先例的,旧的社会体制已经失去了动力,目前只是靠惯性在运转,但不久就会停转的,倒不如及早跳出。”他为客人斟一杯酒,忽然问,“知道陈宫吗?三国中的人物。”
  
  “捉放曹的陈宫?”
  
  “对。他当时是中牟县令,和我一样的七品官。”他笑着说,“中牟离杞县很近的,同属开封府,拉远一点,我和他算是前后届的同僚吧。此公足智多谋,更难得有清醒的眼光,知道那时天下即将大乱,正是英雄建功立业的时候,就断然放弃仕途前程,跟着通缉犯曹操跑了。只可惜他很快发现,曹操并非他心目中的明主。”
  
  “你已经找到明主了?”
  
  姬人锐放声大笑,“大可,你太古板了,那只是个类比嘛。现在还有什么明主,我就是自己的明主。”他又说,“我不担心苗杳那一关,估计她权衡利弊,会认可我这个大动作。”
  
  吉大可举起杯,“很佩服你的雄心和决断,来,我敬你一杯,祝你成功——不,这话不准确。纵然你才智过人,对这样的天文灾变也不会有回天之力的。不过,在文明走向毁灭的途中,让你的才智再怒放一次吧。”
  
  那晚,苗杳把五岁的儿子昌昌哄睡,靠在床背上等丈夫,一直等到零点,打手机,对方始终关机。苗杳开始觉得焦灼,虽然丈夫不近女色,但如今的社会,稍稍有一点儿把握不住就会掉下去。但她没有打电话问司机和县府办,因为打这样的电话可能影响丈夫的声誉,对这类事她一向非常谨慎。过了零点,听到脚步声,她急忙打开门,丈夫和水一方的曲老板沿在门口。曲老板笑着说:“县长犒劳那位雕塑家,两人喝得高了一点儿,我把他送回来了。”
  
  苗杳向曲老板道谢,老板没进屋,走了。她把丈夫扶进卧室,为他解衣脱鞋,嘴上埋怨着:“老朋友见面,也不能没有节制,再说,和大可喝酒干吗不喊上我?我和大可也熟,我带着昌昌去。”
  
  “不合适让你去,今天是谈些男人的话题。”
  
  “哼,男人的话题,多委婉的代名词。”
  
  丈夫正色道:“别以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俩今天的谈话一点儿不带‘色’的。不过——这会儿我倒想和你‘色’一次。”
  
  苗杳哼一声:“就你那个醉猫样还有余勇?来吧,今晚我撑着你。”她招呼丈夫冲了澡,到小屋查看了儿子,两人上床,缱绻了很久。事后她夸丈夫,小看你啦,醉是醉,今晚很勇猛啊。丈夫困乏了,没有应声。苗杳没睡,一直悄悄看着臂弯里的丈夫。凭她的直觉,凭她对丈夫心理脉搏的把握,她估计丈夫要在今晚把那个“通盘考虑”揭开盖子了。果然,一会儿丈夫睁开眼,虽然还有醉意,但目光非常清醒。丈夫把她搂到怀里,平静地说了他的重大决定,苗杳的眉头则越皱越紧。最后丈夫说:
  
  “如果你同意,这几天我就要递辞呈了。”
  
  苗杳摇摇头,“风险太大。人锐,我理解你的考虑,但风险太大。你眼下走的是一条已经熟悉的路,尽管是条坎坷险峻的山路,但只要锲而不舍地攀登,避免一跤摔到悬崖下——凭你的才智能避免的——就肯定能攀到相当的高度。但你新选的路其实根本没有路,前边究竟是沙漠、悬崖,还是能够陷顶的沼泽,都不清楚。人锐,我劝你谨慎。”
  
  “苗杳,我正走的这条路的确已经熟悉,但山体本身就要崩塌了。”
  
  “我知道,虽说宇宙得了绝症,但毕竟离现实还远。影响到人类生活那是两百年后的事,要谈论地球灭亡更是千年后的事。在那之前,咱们还得活下去。”她看见丈夫的嘴边绽出了笑意,“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笑你和楚马二人的话不谋而合,他们也说,即使明知明天就会死,今天也要活下去。只是你和他们的活法不大相同,他们是为活着而活着,你是为活着之外的追求而活着。”他望着屋顶,沉默片刻后说,“苗杳,虽然这个世界暂时还在正常运转,但我的心态已经变了,我已经不能在旧舞台上继续演出了。不过,这件事不是一下就能说清的,今晚我累了,以后再细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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