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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点看书 > 河流如血 > 三

三 (第1/2页)

元旦过后,父亲照常去二伯的公司上班,和二伯见了面,谁也不提儿女的事情。也许他们都不知道他的女儿和他的儿子,已经秘密地结了婚,他们兄弟二人,已经亲上加亲地成了儿女亲家。
  
  元旦后上班的头一天晚上,二伯让父亲参加公司里的一个应酬,是一家地产商在百万豪庭大酒楼宴请二伯。那家地产商要开发市南的一块地皮,想请二伯手下的拆迁公司承包拆迁任务,二伯手下的拆迁公司就由权三枪负责,听说鉴宁很多难缠的钉子户一听“权三枪”这三个字,就全都老老实实地搬了。
  
  那天酒席宴上父亲多喝了几口酒,散席后二伯让权三枪开车送父亲回家。车子开到小巷的巷口,停稳之后,下车之前,父亲问权三枪:“三枪,你跟叔说句实话,你到底知不知道权虎跟我家保珍现在在哪儿?”
  
  权三枪想了一下,说:“权虎和保珍已经走了,他们已经结了婚,前天就走了,可能到上海去了。”
  
  父亲按说应有预料,可他当时的表情却说明他真的没有料到:“结婚?他们已经结了婚?”
  
  权三枪说:“他们也不能不结了,保珍已经怀了权虎的孩子,不结婚更不好办了。”
  
  父亲没再说话,他手脚迟钝地开了车门,下了车子,刚刚走了两步就双腿一软,瘫在了马路边上。
  
  保良和母亲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打上了吊针,吊针里除了治疗高血压的药物外,还有一种镇定催眠的药物,父亲很快睡过去了。二伯也赶过来探望,见父亲已无危险,又向医生问了情况,才打道回府。走前对母亲说:“妹子,你跟三弟说,他愿不愿意跟我搭亲家我无所谓,不是亲家我们还是兄弟。孩子都大了,咱们想管也管不了,随他们去吧。咱们做老辈的,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长命百岁才是真的。”保良站在母亲身后,他在二伯的话里,听不出他对权虎和姐姐已成夫妻的事实,是否已经清楚。
  
  父亲醒来之后,又在医院里躺了两天,才出院回家。于叔叔来家里探望了一次,父亲支开保良和母亲,关上卧室的门和于叔叔谈了很久很久。于叔叔走的时候,脸色阴沉,但并没忘记对在门口做功课的保良笑了一下。保良突然讨厌这个于叔叔,他甚至断定,父亲之所以反对姐姐的婚姻,之所以粗暴地把姐姐软禁在省城的那座小楼,大概都是于叔叔出的主意,都是于叔叔设下的圈套。
  
  从此以后,父亲更加沉默。只要父亲在家,家也就变得沉默。父亲只有在严肃地要求保良用功学习的时候,才开口和保良说话。父亲要求保良必须考上鉴宁最好的高中,因为只有上了高中,才有可能考上大学。父亲说他已经和省公安学院的熟人说好,只要保良的分数过了公安学院的录取线,就一定会收他去那里上学。虽然这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但从现在就要加倍努力,打好基础。咱们陆家就靠你了!
  
  父亲说这些话时,态度虽然严肃,言语虽然重复,但声调却总是保持着强烈的激动。说到动情时,眼里还会闪出些许泪光。保良每次照例听着,听完照例点头,然后照例说声“唔”。
  
  那一阵保良在家,只有母亲可以倾心对话。母子二人说话的地点,多数是在厨房和后门,以及其他可以避开父亲的角落。他们相谈的内容,多数是关于姐姐——关于姐姐的去向,关于她的生活,关于她是否幸福,关于权虎是否仍然爱她……还有她肚里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母亲说要是男孩就好了,男孩是家里耀祖光宗的希望,长大以后恋爱结婚,也不像女孩那么让人牵肠挂肚。
  
  保良问母亲:“姐姐要是生了男孩,爸爸是不是就会同意她跟权虎大哥好了?”
  
  母亲反问:“是吗?”
  
  保良说:“因为爸爸看重男孩呀,姐姐要是生了男孩,爸爸也就不用整天逼我学习了。我要是考不上公安学院,还有姐姐的孩子,他要是考上了,一样耀祖光宗呀。”
  
  母亲愣了半天,叹口气说:“唉,你姐就算生了男孩,也是人家权家的苗啊。耀的是人家的祖,光的是人家的宗,和陆家不相干的。”
  
  关于姐姐的长吁短叹,也是保良与李臣刘存亮聚会时的一个内容。李臣还异想天开地提议大家攒钱,帮助保良前往上海,演绎一出千里寻姐的现代传奇——万一你姐在上海落入虎口了呢,你去把她解救出来,那时全国的报纸电视都会把这动人的故事宣传报道,你陆保良从此也就一世名扬!
  
  后来保良知道,姐姐和权虎出走之后,确实去了上海,又从上海去了南京。他们并没“落入虎口”,而是在鉴宁左右的不同城市辗转迁徙,日子过得还算和谐。
  
  姐姐和权虎之间唯一不和谐的,是关于当初要不要离家出走。离家半年之后的权虎开始想家,特别是每当他信用卡上的钱快要用光,马上就会有人在卡上注入新的存额的时候,他的意志和情感,就遭到一次无形的**。第一次发现卡上的钱突然回涨的那一刻权虎就知道父亲已经原谅他了。他开始和姐姐计划归程,但姐姐不愿。那时姐姐即将临产,她害怕回去看到父亲那副严厉的面容。她已经对家里立下了永不回头的誓言,她希望权虎能带她在宁静的二人世界中,让孩子平安降生。
  
  在南京租房非常便宜,这也是他们后来离开上海的主要原因。他们在玄武湖畔租下了一套两房一厅的公寓,并且就在离这套公寓不远的医院,生下了他们的孩子。孩子没有降生之前名字就已起好,叫权雷,小名就叫雷雷,既上口,又有力。从字面的笔画看,也算雨露润禾,吉利富贵。如果生下女孩,就在雷字上加个草字头,变成花蕾的蕾。雨后的田地上草木繁盛,也算寓意不凡。
  
  权家有福,是个男孩!
  
  在姐姐生下儿子的这一天,权虎兴奋难抑,终于背着姐姐,拨通了他父亲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听到声音虽然余怒未消,但那熟悉的沙哑还是让权虎感到无比可亲。他说爸,我是权虎,我想你。沙哑的声音故作冷淡:你还知道打电话回来,我还以为你真有骨气扛到底呢。权虎说:爸,我在南京呢,保珍生了,生了一个男孩,我们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权雷,您看行吗?
  
  一周之后,权三枪突然来到了南京。他为权虎和姐姐租下了一套豪华公寓,还为他们雇了保姆。孩子满月的时候,权虎带着姐姐和他们的孩子,一起回到了鉴宁。
  
  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姐姐和权虎在一起生活,做什么不做什么,基本上都是权虎拿主意的。姐姐只有在快要临产时才母以子贵,得到万般尊宠,平时则无甚主见及任何权柄。在孩子出世之后,权虎决心回家,说要赶回去参加他父亲五十五岁的寿宴,姐姐也就只能抱着孩子,忐忑不安地踏上归途。
  
  姐姐回到鉴宁的这一天,正是二伯五十五岁的生日,百万豪庭大酒楼可容纳二百人同时进餐的最大厅房,从早上开始就张灯结彩地布置起来。二伯跟父亲通了电话,告诉他姐姐回来的消息,并且约他晚上一起过来喝酒同乐。父亲在电话里祝了二伯生日快乐,但表示身体不爽,晚上不能恭陪。二伯猜到父亲还是为儿女婚事耿耿于怀,于是放下电话就让权虎带着姐姐和他们的孩子,回家探望父亲。父亲那天其实本来无病,见姐姐回家来了,马上躺倒**。母亲兴高采烈地带着权虎和姐姐一走进父亲的卧室,父亲便假病真喘地连连咳嗽起来,母亲过去替他捶了半天才稍稍平息。姐姐满脸堆笑叫了一声:爸。父亲又开始咳嗽,没有应声。
  
  姐姐说:“爸,我和权虎回来看您来了,我给您生了个外孙子,也看您来了。”
  
  父亲还没答话,孩子忽然睡醒哭了,母亲过去帮姐姐哄那孩子,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孩子吸引过去。保良偷眼观察父亲,发现父亲坐在床上没动,但看孩子的眼神,专注而又迷惘,说不清是爱怜还是厌恶。等孩子的哭声停了,父亲才慢慢开口:
  
  “保珍,你留下,我跟你单独说两句话。”
  
  母亲看看父亲,又看看权虎,连保良都能感觉得到,父亲始终不理权虎有点不近情理,不太礼貌。不管怎么说,权虎也是陆家事实上的女婿,也是陆家这个新生的外孙法律上的父亲。因为这个孩子,权虎在血缘上,和陆家也有了不可更改的联系。
  
  保良看得出来,权虎很尴尬,也有点不快,从母亲手里接过孩子,扭脸走出了父亲的卧室。
  
  父亲又对保良说:“保良,你跟你妈也出去一下。”
  
  母亲不敢违拗,拉着保良出了屋子。
  
  卧室里只剩下姐姐和父亲两人。
  
  父亲对姐姐说:“保珍,你走以后,爸爸病得不成样子,你做女儿的心里还有没有父母?”
  
  姐姐说:“有,我出去这大半年,天天都在想您,想我妈,可我不敢回来,回来怕您骂我,怕又惹您着急上火。”
  
  父亲说:“一个人,要是连父母都不顾了,别说街坊邻居,今后不管你走到哪里大家都会骂你。咱们陆家有你弟弟,所以我不求你有多么出息,我只求你做女儿的,为人处事,孝字为先,你爸这个要求,不为过吧?”
  
  姐姐的声音和目光一起低垂:“不过。”
  
  父亲说:“你今天能回来,能回来看我,好,我高兴。今天爸爸只求你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应。你今天在家陪陪爸爸,爸爸不舒服,你做女儿的在床前尽尽孝,不为过吧?权虎你先让他回去,孩子他今天愿意抱走,他就抱走,愿意留在咱这儿,就留下,留下你妈也能照顾。至于你们俩今后怎么办,这孩子今后怎么办,你容爸爸过一两天病好了,再慢慢跟你商量,行不行?”
  
  姐姐抬起眼睛,愣了半天,说:“爸,今天权虎他爸过生日,我已经做了人家的媳妇,不能不过去照个面的。我今天晚上去照个面,完事我就回来,回来好好陪您,好好听您的开导……”
  
  父亲没容姐姐说完,马上坚决地打断:“我刚刚说了,爸求你今天陪在家里,就求你今天!你答应,就是还认我是你爸,还是听话的女儿。你不答应,你连这点要求都不答应,你就是对有没有我这个亲生父亲无所谓了,那你就拿权虎的爸爸当你亲爹去吧。他有钱,你认钱作父,我这个生你养你二十多年的父亲,我是死是活,你就不用管了!”
  
  姐姐哭起来了,她说:“爸,不是我不认您,是您不认我。自从您知道我和权虎好上了,您就没说过一句疼女儿的话。如今我都当妈了,您都不认权虎,不认您这个外孙!不是我不爱您,是您根本就不爱我!”
  
  父亲脸孔扭曲,眼圈也忽地红了,与其说是伤心,不如说是怨怒:“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爸爸为你操了多大的心!我今天就问你这一句话,你是我女儿不是,你是咱们陆家的人不是?是,你就留在家里,等过一两天咱们商量妥了,你爱去哪里我不拦着你。你今天要是非走不可,我也不拦你,那你以后也就别再回来了!”
  
  姐姐泣不成声,她扑通跪下来,说了句:“爸,我是您的女儿,可我现在,也是人家权家的媳妇,我对不起您了。”说完她朝父亲砰地一声磕了一个响头,磕完便爬起来出了房门。门外的母亲紧张地盯着姐姐脸上的泪水,颤声相问:“怎么了又?”姐姐哭着叫了声“妈”,然后从权虎手上接过孩子,说了句:“走!”便一路走出了家门。
  
  姐姐抱着她的孩子和权虎走了,那孩子也是母亲的骨肉,也是保良的骨肉。母亲叫一声:“保珍!”眼泪哗哗地淌个不停,但听见父亲在卧室里狠狠地一声不吭,也不敢放声悲恸。保良呆呆地站在客厅门口,他想安慰一下母亲,又想追出去和姐姐告别,又想应该进屋去看一下父亲。就在六神无主的这个瞬间,保良发觉自己突然长大,他的胸膛里沉沉跳动着的,是一颗沧桑的心!
  
  那天晚上保良没有睡着,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渴望再次梦见那个喷火的女孩。他渴望依附在一个身怀绝技无所不能的女神怀中,受她庇护,被她爱抚,随她驾风而去,远离一切尘俗。但保良望着黑洞洞的屋顶,女神始终没有光临。
  
  隔壁房里,父亲母亲也许同样一夜无眠。尽管姐姐早在半年多前就已离家出走,但保良能感觉到的,这一夜才是真正的亲人离散。
  
  第二天一早,母亲借口到外面买豆浆去,跑出去用巷口的公用电话拨了姐姐的手机,不料姐姐的手机关了。母亲犹豫片刻又拨了权虎的电话,权虎的手机也关了。母亲回家悄悄问正准备出门上学的保良,保良说:昨天二伯过生日,可能他们都睡得很晚,不会起那么早吧。母亲松口气说:我还以为你姐真的不理咱们了呢。
  
  白天,父亲也出门去了,不知是去上班还是办事,夹了个皮包,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巷子。快到中午时分,母亲又拨了姐姐的手机,那手机依然关着,权虎的手机也依然关着。母亲在家里的电话本上查到了权三枪的电话,拨过去,同样关着。母亲放心不下,犹豫了很久。终于拨了二伯的电话。二伯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都没人接。母亲慌了,又无可作为,连烧水做饭的心情都没有了。
  
  晚上,保良和父亲几乎是前后脚一起回的家。父亲的脸色依然不好,他没有照例盘问保良的学习成绩,也没有问母亲饭做好了没有,他在客厅里的餐桌前坐下,叫母亲,又叫保良,让他们都过来,一起坐下。他说你们坐下,我有话要说。
  
  母亲坐下来了。
  
  保良还背着书包,也坐下来了。
  
  父亲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们。我二哥权力,也就是保良的二伯,涉嫌非法集资和黑社会犯罪,昨天晚上,已经被公安机关依法逮捕。昨天晚上,公安机关把百万公司的主要成员全都抓了。这是一个大案,权虎有没有牵涉进去,还不清楚。但是他和保珍现在都被公安机关控制了,下一步会怎么样,都很难说。我作为保珍的父亲,这半年多来,该做的我都做了。保珍以后怎么办,听天由命吧。”
  
  母亲呆掉了,连哭泣都被窒息。保良也呆掉了,那一刻他的脑子飞快地闪过无数画面的碎片,虽然没有连成一条明确的线条,但整个事件的内幕,已可隐隐透出!
  
  那天夜里保良隐约听到隔壁的厨房里,母亲在悄悄哭泣,保良也在被窝里悄悄哭泣。他不知道父亲在另一侧隔壁的卧室里,是否能够安睡。父亲没有过去劝母亲,保良也没过去。保良虽然幼稚,却知道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第二天母亲照常做了早饭,父亲坐在餐桌前,喝了半口稀粥,发了一阵呆,便起身早早出门,不知去了哪里。这一天母亲什么都没做,只是一个人在屋里发呆。晚上父亲回来时拎着一只漂亮的纸袋,是鉴宁最高档的大世界商场的专用纸袋,他把纸袋放在正在假装收拾桌子的母亲身边,想说什么终未开口,然后转身走回自己的卧室。保良为母亲打开那只纸袋,里边是一只精致的鞋盒,鞋盒里有一双讲究的女式皮鞋,尺码和母亲的完全一致。这是保良印象中父亲第一次主动给母亲买东西,表情却并无喜庆而是深深的歉意。保良说:妈,这是爸给你买的。母亲没有说话。保良又说:妈,你要不要试试?母亲仍然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向那双看上去相当贵重的皮鞋看上一眼,只是动作机械地继续擦着桌子。
  
  事隔不久,母亲自己到大世界商城把那双皮鞋退掉了,为保良换回了一双耐克牌的运动鞋来。耐克牌运动鞋保良一直渴望拥有,向父亲交涉过几次,一直未能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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